一
1997年5月到6月,许静宜每天晚上都在学校排练室度过。当时她的好友顾雪是参加返校庆典演出的21名女生之一。6月27日晚6点,女生们挤进小图书馆二楼的排练室换衣服。距离演出只剩三天,今天是化妆排练。郑老师事先吩咐过,要带裙子。
顾雪说,“我裙子忘在家里了,昨天洗的,还没干。”许静依说,“我去给你拿。”
为了节省时间,她一路小跑到了邮电大院,发现大门紧闭。许静宜敲门大声说,阿姨,我去拿小雪的裙子。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顾母问,怎么了?她眼圈红红的。客厅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脸很熟悉,两人似乎在聊着什么,却因为她的到来而戛然而止。许静宜犹豫了一下说,顾雪把裙子放在家里了,让我拿下来。顾母说,哦,好的,你稍等一下。她找了一会儿,许静宜看到,那条裙子在沙发上,混在一堆衣服里,闪闪发亮。也许是刚收到没有及时叠好的衣服迷惑了顾母的注意力,沙发上有一个明显的屁股大小的印记,那人肯定在这里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她没有进去,顾母半扶着门,将裙子递给她。裙子很长很重,许静依费了好大劲才将它折好抱住。门又关上了。她心里有些失落,但又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失落和震惊。
女生们换上裙子,合唱的时候,她们围成一个圈,一起往后靠,长裙像飘落的雪花一样铺在地上。许静依看着墙上的时钟慢慢地从七点滴答到八点十五分,一直到八点半。排练结束,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一过桥,连路灯都没了,前方一片漆黑。顾雪从书包里拿出手电筒,光源微弱,但一直很亮,两人走在这扇形的灯光下,聊着同学,聊着老师,或是听过的故事。许静依总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顾雪说,真烦人,明天还要去顾老师家补课,我妈太懒了,就是不想做饭,就让我占顾老师的便宜。许静依说,那你来我家吧,家里就我和我妈。顾雪说,算了,我妈会骂我的。 许静依说,“没事,我妈做不完饭,就把剩菜热一下给我吃。”顾雪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许静依回到家饿极了,让妈妈煮点菜面。许妈妈正在看电视,想先看完一集再说,可许静依的要求让她烦透了,只好退出剧情说:“面没有了,不过中午有多余的米饭,做点酱油饭吧。”许静依答应了,但表情很委屈。许妈妈站起来,拿起电水壶接水,说:“别抱怨,就为了一碗饭我还要给你烧水,你这么挑剔,你以为米饭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许静依说:“你们怎么都这么懒啊?顾雪妈妈也是个懒人,天天逼着她去顾老师家补课,我让她明天过来吃饭。”许妈妈说:“你就是知道捣乱。”许静依说:“今天我在她家看到顾老师了。”许妈妈说:“哦?什么时候?” 许静宜说:“晚上。”我一开始以为她家没人,敲了好久她才开门。大白天锁门,感觉好奇怪啊。
许母没有动静,许静宜叫了一声“妈妈,妈妈”。许母这才回过神来,问:“你在干什么?”许静宜说:“水都溢出来了,你看着点。”许母关上水龙头,反复擦拭水壶壁和壶底。见许静宜抓头皮,问:“怎么回事?你一直抓。”许母放下水壶,抓了起来,惊恐地说:“好疼啊,我身上有虱子。”
学校停课前一天,许静宜被发现长虱子,她所在的小学只是江苏无数长虱子的地方之一。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但她直到后来才知道。蔓延全校的虱子瘟疫,据说是二年级一个男孩长期不洗头引起的,为了防止蔓延,学校通知停课三天。梅雨季和停课几乎同时到来,夜色漫漫,半梦半醒中,许静宜听到雨声,恍惚中仿佛有人在说话。有一天她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头皮也不痒了。妈妈的白酒偏方起了奇效。为了避免再次感染的风险,许妈妈主动把许静宜留了近九年的辫子剪掉了。
复课第一天,许静依站在邮局楼下,保安老李看见她,问:“你在等顾雪吗?”许静依说是的。他说别等了,她今天不去上学了,家里出事了。许静依站在楼下,望向二楼,往日总是敞开的绿色大门,此刻紧闭着。是啊,顾雪家里出事了,许静依心想。她一个人走过小镇,过了桥。梅雨季还没结束,万物雾蒙蒙的。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突然有预感,从此以后,她要孤单一人了。
演出临近,学校担心人手不足,许静宜大胆说,让我试试。她跳了一段,好像排练过很多遍一样,成功当上了替补。1997年6月30日,正式演出的日子。许静宜和姑娘们在堆满木棍和废电线的后台换裙子。许母给许静宜买了两顶假发,别在她的短发上。节目安排在最后,前面还有诗歌朗诵、独唱和合唱。节目越来越近,许静宜感觉腹痛难忍,全身发冷,她以为是上台前紧张导致的,站起来时,发现裙子上有一块细小的血迹。郑老师急忙把姑娘们推到舞台上,她无法解释发生了什么。
演出结束后,许静依在后台晕倒了。昏暗的灯光下,她发现那一滩血是从她下身流出来的。她把T恤塞进内裤里,很快衣服上就沾满了血迹。演出结束了,幕布拉开,观众纷纷退场,没人注意到她在角落里挣扎。郑老师收衣服的时候发现了她。他问了问情况,跑到礼堂外的小店,买了一包卫生巾,教她怎么用,并告诉她不要慌,只是月经来了。
许静依大概是班里第一个来月经的人,而且还处境如此尴尬,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又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也许是每天早上吃的据说加了激素的包子加速了她的发育,又或者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她满心悔恨,百感交集。
回家后,许静宜把裙子扔进盆里,水渐渐由透明变成粉色。她换回旧裤子,平复心情。许母没有问表演得怎么样,只是在她碗里多加了一个荷包蛋。晚饭后刚过七点,两人坐在床上看中英交接仪式。许母突然对许静宜的脚趾产生了兴趣,她仔细看了看,觉得太长,找了一把小剪刀,非要剪脚趾甲。剪到一半,演讲结束,仪式正式开始。虽然地理距离遥远,但许静宜依然感到自豪,差点泪流满面。许母当时正在看电视,一时分神,剪的时候,许静宜尖叫起来,小脚趾上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许母找了张卫生纸擦了擦,又去抽屉里找创可贴。等她回来的时候,国旗正冉冉升起在半空中。 许静依捂着脚趾想了想,熟练地说:“那一个来了,你得给我买卫生巾。”许妈妈把胶带递给她,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视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那你要注意卫生——就像许静依当年还身陷虱子泛滥一样。”
二
1997年6月28日早上7点15分,邵家杰接到了报案。报案人是家住邮电局宿舍109室的卢美鸾,丈夫胃癌去世后,她靠早起捡瓶子为生。她说早上看到垃圾堆上有一具尸体,大概是有点害怕,说话有些不清楚。局长在城里开派出所回归基层的工作会议。小胡打电话请示,那头说最早也要下午2点,让他和邵家杰先去现场守卫。
小胡是本地人,一年前毕业。邵家杰比他大三岁,今年28岁,六家人,当了八年警察。派出所里有四个人,今天有一个人请病假。镇派出所物资有限,唯一的一辆五菱面包车也闲置不用。目前只剩下一辆嘉陵70摩托车,右边的踏板坏了半个月还没修好。小胡看邵家杰推摩托车很吃力,下午还要去三余姑姑家。他姑父要过57岁生日,所以穿了一条新买的卡其裤。他有些担心,说:“要不我走过去?”邵家杰说:“走过去有什么用?来不及了,这会儿现场早就被踩得粉碎了。”
由于连续雨季,路面泥泞,两人到达现场时,嘴角沾着几处泥点。小武和小斌年纪与他们相仿,都是23岁,中专毕业,刚被招进联防队。案发现场靠近河边,沿河居民经常将生活垃圾倾倒在那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土丘。土丘周围,除了记者慌乱凌乱的新鞋印,还有一些浅浅的脚印。昨天后半夜下了一场雷雨,很多旧印被冲刷掉了。土丘半腰上,有一块用布绳绑着的粉色仿丝被套,上面绣着鸳鸯,露出一只光着的脚。小斌胆子大了一点,套上鞋套,爬了上去。邵嘉杰留在坡底,点了一支烟,又递给小虎一支。 小胡摆手拒绝。邵家杰走到小武面前,递给他一支烟,说:“你是第一次吗?”小武吸了一口烟,接过烟,“不是,我以前在长沙读书,亲眼看见有人跳楼,脑浆差点溅到我身上。”邵家杰点了一支烟,说:“哎呀,厉害。”小斌在半山腰上,惊呼道:“这女的我认识,她跟我姑姑打麻将。”邵家杰听见,远远地问:“她是谁?打的什么麻将?”小斌犹豫了一下说:“肯定是杜季英,家住邮电局大院的,经常跟我姑姑打麻将的。”
十点多钟,刑侦队到了,小武和小斌分工将人抬进了镇医院太平间。医院兼职法医的45岁全科医生黄医生说,死者的眼睑和脸上有出血点,脖子上有带手印的淤青,像是勒死的,但还需要进一步检查。等待结果的时候,邵家杰在医院走廊里抛了一枚一元硬币。几个因头痛、发烧来看病的病人好奇地看了过来。邵家杰突然捂住硬币,笑着问,你们看是国徽还是牡丹。小胡说,有什么问题吗。邵家杰说,如果是牡丹,我们现在就去找,如果是国徽,就再等一会。小胡接过硬币就扔了起来,却在半空中被拦了下来。 他说,不用等了,他们说要延到四点,我们先去看看吧。邵家杰答应了。小虎摊开双手,国徽,1994年铸造的。
邮局大院二楼阳台上装饰着碎玻璃,绿色大门上刷着的白色数字十分显眼。死者住在210。两人赶到的时候正是下午四点整,天空完全阴沉下来,下一波雨马上就要落下。209看似要出去,可还没迈出一步,就躲闪着缩了回去。邵家杰沉吟着敲了敲门。里面有人,他听见了,给小胡示意了一下,打开手电筒,准备踹门。拖鞋的声音越来越近,门开了,但是灯没亮,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说,你来了。邵家杰吓了一跳,他有持枪证,但是没有持枪资格,他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
邵家杰打开灯,把桌子旁边的两张方椅拉到身边,坐在了顾言清的对面。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顾言清身高大概170cm,体重大概65公斤。他穿着一双略大一点的塑料拖鞋,所以实际脚围应该是40。他记得进门的时候看到门口的鞋柜上放着一双黑色的登云皮鞋,鞋底沾满了泥巴。很多年以后,邵家杰还会在梦里看到这一幕,28岁的他和小虎、顾言清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一片深沉而寂静的黑暗。这一幕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不真实,但同时他也越来越确定,自己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顾言清是一个软弱的人。
顾延清赶紧招供。他说,集训当天他回到家,看到钥匙还在门锁里,杜季英躺在床上一整天,他既没做晚饭,也没扫地,旅途劳累,有些生气,两人吵架推搡了几下,她的手劲儿大了,他就掐她的脖子,一会儿,她就一动不动了。他女儿上小学,事发时正在顾老师家楼下上物理课。当时正是晚饭时间,锅碗瓢盆发出很大响声,但没人听见。他用被子裹住尸体,塞到床底下。女儿回来后,按时洗漱,十点睡觉。半夜,他一个人起床,穿上雨靴,把尸体拖到大院500米外的垃圾场。
保安李长林患慢性化脓性中耳炎,11点多就睡着了,没听到开门声,也没听到打雷声。顾彦清的同事王巧云住在209,她敲了半天,也没人回应,倒是208的吴旭萍在。她回忆,6月27日上午,她和顾彦清、杨雪慧、王巧云、赵永成经过三天的培训,来到南京路,拐进新世界百货,来到一楼的鞋店。其中一个柜子里放着一双红色金扣中跟鞋。三个女人一双一双试穿,看了看价格,都说不合适,太小了。营业员说还有大一点的,可以调一下。王巧云说也不怎么好看,另外两人也点头。 售货员二话不说,把纸垫和鞋撑放回去。顾延清接过来看了看,又把鞋子放回去。逛了一圈,大家还是买了一号食品的那三样老东西:杏仁排骨、巧克力和噢噢奶糖。回去之前,路过新世界门口的时候,顾延清停下脚步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一个人进去了。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急着上厕所,结果出来的时候,顾延清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鼓鼓囊囊的,显然是个鞋盒。王巧云说:“哎呀,顾科长真是厉害。”顾延清说:“我每次出门都要带点东西。”赵永成说:“你这样让我活得很艰难,我买蛋糕,你买名牌鞋。”女同事们都笑了,说赵主任有钱,赶紧去买一双。 赵永成说:“不用不用,我年纪大了,脚肥了,省点钱吧。”杨雪慧说:“送鞋不吉利。”顾延青说:“我们都是老两口了,还怕分手吗?”最多,我让她晚点把钱给我就行了。王巧云说:“我不怕分手,就怕分不开。”赵永成说:“你看,一针见血。”
吴旭平今年42岁,和其他人一样,在办公室上班,是个初级文员。说到这里,胡逸峰顿了顿,问他当天有没有什么异常。吴旭平说没有,他全程都是闭着眼睛的,到底睡没睡也说不准。胡逸峰说,后来怎么样了?吴旭平说,他们晚上六点半到镇上,然后就回家了,他不知道关门,左边的墙上有一块半圆形的水渍。吴旭平心不在焉地说,他的伞骨是在恒丰路汽车站断的。胡逸峰说,这有什么关系?吴旭平说,鞋子和伞,不是很奇怪吗?邵家杰打断他说,你别封建迷信,该说啥就说啥。你住在他隔壁,没听到什么吗?他敲了敲墙,说,这里的墙板没那么厚。 吴旭萍说,那你去问王巧云,她住在隔壁,人家什么都没听到,我能听到什么呢。小胡说,好,我再说一遍,如果情况属实,就在这里签字。吴旭萍说,对,都是真的。她拿起笔又问,听说他老伴去世的时候,还穿着那双红鞋。小胡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吴旭萍说,我就是好奇,问不出来吗?小胡说,不可以。吴旭萍没有置评,在小胡的笔录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杨雪慧住在最东边的201,今年36岁,比顾延青大两岁。他说顾延青字写得一手好字,写的材料也不错,一般一两次就通过了,他不在的时候,材料是赵永达写的,远不如他,不过因为送猪肉送茶叶勤快,所以升职的还是赵永达。顾延青这样的人,有才华,但是做事不灵活,很可惜。小胡问,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杨雪慧回答说,集训结束后,他给老婆买了东西。小胡问,他和老婆什么关系?杨雪慧说,他听王巧云说过,他和老婆很少睡在一起,不过是说说??而已。一个人在外面有些流言蜚语很正常,谁都有流言蜚语。邵家杰说,你见过他老婆吗?杨雪慧说,见过,但是不熟。 他们只是见面打招呼的朋友。他老婆不是本地人,1985年从湖南长沙过来,在纺织厂上班,结婚后就不干活了,照顾孩子。其实是我介绍杜季英认识的,当时她总来邮局给老家的弟弟寄钱,顾延青看见了,我们都说不合适,但他坚持,我们也没办法。顾延青这样的人,很可惜,我们不应该介绍他认识。
天色渐暗,夜星渐升,两人正要离开,王巧云提着两袋蔬菜回来了。她否认自己说过顾言清夫妇关系不好:“有的人自顾自地八卦,却喜欢往别人身上泼脏水,真是不要脸。吵吵闹闹很正常,顾小两口也没怎么吵架。隔壁住208的,谁家比顾言清家还多?”
审讯室里太热了,邵嘉杰打开风扇,凑到顾延清面前,看了笔录,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顾延清说:“没了,就这些。”邵嘉杰收起笔墨,顾延清突然问:“可以抽根烟吗?”邵嘉杰说:“可以。”你之前不是抽烟的吗?牙齿挺白的。顾延清说:“抽了,刚才才想起来。”邵嘉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两颗红梅,划了一根火柴。邵嘉杰惊讶地发现,他拿烟的样子很自然,不像是新手,手指修长,一看就是个写字的,不像杀人犯。顾延清双手被铐着,点烟只好低着头,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和老婆偷偷约会过三次,她怀孕了。我爸不知道,还给我找相亲对象。我把这件事情跟他说了,他很不满意。两人三天没说话。星期五,我下班回家,看见他背对着大门,在院子里刨木条,说是给孙子做摇篮睡觉。可我们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邵家杰说:“是啊。”顾延清把灰弹到掌心说:“我爸年轻时给一个老木匠当过徒弟,后来阴差阳错当了赤脚医生。”邵家杰说:“我认识他,他给我打过针。”小虎小时候,从他那里拿宝塔糖杀虫。顾延清说:“是啊。他三十年没碰过木工活了,他做的筐子不好,木架会过几年就烂了。这人喜欢喝酒,没有酒饭不好吃,不抽烟,但是他得了肺癌,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他还想要个孙子。不是我不想满足他的心愿,试过,可是七八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事情是1993年的事情,我爸爸已经走了快四年了。邵家杰说,这种事,要看运气,生男孩还是生女孩,都一样。”顾言清说,是啊,要看运气。你结婚了吗?”邵家杰说,差不多了。他抽完烟,顾言清还剩下一点。她说,结婚之后人就不一样了,有了孩子之后观念也会变。”邵家杰说,是啊,一切都会变。还要烟吗?”顾言清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灭了烟草上细小的火焰,说,不用了,够了,谢谢。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我也没攒下什么钱,也没给小雪留下什么。
邵家杰没有回答,他努力回忆尸检报告,舌骨、环状软骨断裂,气管塌陷变形,眼睑、颈部有伤,胃内容物干净,总之没有吃药。最深的脚印和死者颈部的指纹全部吻合,只有几个可疑点,一是顾延青声称不知道妻子怀孕,二是他对套鞋没有清晰的记忆,现场还有一串42号的脚印,顾延青交代,凌晨三点他又看了一遍,但仔细搜遍了屋子,没找到那双雨鞋,三是刑侦队让他在派出所单独晃桌子,看上去很吃力。杜继英身高1米64,体重约57公斤,是小武和小斌费力才把他拽下来的。 邵家杰后来有预感,如果当时自己多问一句,顾延青多半会说些别的。但他没有。之前带他的师傅是个姓范的老警察,家离单位有两公里远,夏天五六点钟就会去派出所,干什么活都行。1989年除夕夜,三余镇二大队有人又喝了两杯洋河酒,把他岳父打伤。他骑着木兰走了15公里去调解。回来的路上,泥泞的路结冰,他摔进了水渠,肋骨断了,右眼受伤。之后,就只有左眼能看见光亮。由于晚上不能办案,他的徒弟邵家杰就代为巡逻,他白天就去给老人登记户口。 1995年1月4日晚,邵家杰出去买电池,老范值班,问他要不要去药店买,邵家杰说不用了。回来后,老范蜷缩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里,嘴唇发紫。他走了,但桌上的水杯里还满满的,冒着热气。老范死前,邵家杰有一个交往了五年的女朋友,女孩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为了他,在镇小学教音乐。小学不适合她,他几次向上级请示调到崇川分院,都没有成功。老范死后,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干。8月份,镇上死了一个傻子,十七岁,读小学三年级,尸体从河里漂起来,打捞上来时肚子里已经没有水了,后脑勺有一块扳手大小的血印。家里还有一个哥哥。 他三十多岁,未婚,说不去调查,坚持了一年,被哥哥强烈反对,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去年年初,女孩嫁给了港闸造船厂一位四十多岁的轮机工程师,今年暑假结束后就搬到了雪田。他的表哥参加了婚礼,说女孩在婚礼上哭了很多。相比于他个人生活的崩溃,他那点正义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太轻了。相比于真相,不,没有所谓的真相。邵家杰踩着烟蒂,把桌上的烟灰拍到地上,心想下次再听到顾言清的名字,他大概已经死了。
三
事发第三天,顾雪站在派出所内室,与人群仅隔一扇铁窗。围观的人很多,其中不乏熟人。她意外地发现许静宜在那里。负责此案的邵警官进来说道:“走吧,你姑姑在外面等你。”这是顾雪第一次见到姑姑顾月红。顾月红二十多年前定居上海,很少与家人交流,五六岁时见过一次。据说姑姑炒股票赚了点钱,回家时兴致勃勃,但后来把钱都输光了,精神也出了问题。她此刻看到的顾月红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头发凌乱,嘴角微微突出,因为不怎么打扮,早已失去了光彩,手里总是紧紧攥着一个牛皮手提包。
车子开到一半,有人呕吐。乘客们只好下车让司机收拾,三四人一组站在路边,抽烟或聊天。这里是常熟,农田里种满了薄荷。薄荷和雨后凉爽的气息冲淡了车厢里浑浊复杂的气味,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灾难已经过去,不好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仅结婚了半年,她和她的丈夫Chen 刚刚分配了一个超过30平方米的公共住房。 室更加清洁,但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单程。 。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古洪()在监狱中接到了一个呼吸,他的家人曾经在监狱中自杀,而他的家人最好去看他在被带到医院的情况下,他的失眠症是在床上的囚徒中,在床上总是在床上小便,并在听到这一点后腹泻。用于编织毛衣。 挂了电话,但终于在离开的情况下去看了,他们不得不在同一天来,无论两人都在两次旅行时,他们都在两次旅行中,都在两次旅行中,当他们的注册和检查中,他们已经焦虑不安了。事实,切静脉不会杀死人。 尤恩()再次说:“你剪了静脉,这是没有用的。只有几滴鲜血会出来。风会愈合。伤口没有深处。你只是一半,因为你感到太痛苦了。所以你不愿死。因为你不愿死,如果你真的不想活着停止说话,站起来,将Gu Xue从监狱中拉出。
1998年4月27日,乌伊胡()在那天下午三点消失了S他们在晚餐后吃了米饭,拿起手电筒,在家中只有一个单独的桌子,在客厅的方形桌子上只有一个布桌。尽可能。
Chen 搜寻了十二点,搜寻了包括Gu 的工作场所,蔬菜市场和所有公园的所有地方。尸体在西格的河流中,尸体的破碎河流长达500米,距离社区三公里。因为他的外表很尴尬,他甚至因为这是一个额外的故事而失去了工作。 当古洪(Gu )在那里时,她的生活在以前的失败的漩涡中旋转,没有值得一提的东西。
浸泡太久了,尸体是赤裸裸的,尸体和身份证被跑步者带走了。在这些年份中,女性案件没有静止,其中许多案件像Gu 的下落一样静静地搜寻了半年上课后,Oke 和上课的上海,好像他们有意识地拉出了一个无形的障碍以隔离她。
当雨季来的时候,大多数纸板箱用作分区的范围,尽管他在客厅里放弃了主动性,但他在客厅里睡着了。并打开水龙头,但在如此小的封闭空间中,它的工作原理不佳。
她长大了,她的四肢会在中午休息,她的胸部被木制桌子受伤了,她知道在体育课程中,她的眼睛始终固定在某些地方Chen 承担监护的责任,两人缺乏牢固的联系和纽带,可以随时终止。
她并不是想移动她的姨妈留下的一堆衣服。几周,夏天使一切都变得更加炎热,更令人心碎。
在那天早上看了,坐在她的头发上,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水蒸发了,她的头发又呆了,因为她还记得一年吗?衣柜下的第二个抽屉寻找东西。
她下床并打开了几个未打开的餐巾纸,她发现了一对干净的内衣,并试图将卫生餐巾放在上面。她的子的建议。
她不知道Chen 是否听到了任何事情,但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的必要性。很强壮,但冬天是一个大森林,终于在一棵树下站着。正站在一个市场上,渴望出售衣服,但没人感兴趣。 与她的亲戚的梦想相比,她的亲戚越来越多,她的母亲坐在一个红房子的中间大厅里,她犹豫地伸出了一条黑暗的走廊。
四
从高中毕业时,将Gu 分配到了镇上,这成为家庭的骄傲,除了婚姻和女性工人之外,她还没有多大的不同是建筑物中的线条和轮廓,例如铁盒上的手绘。
在1985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市场一直很热。 SU要建造一座建筑物,他想去广州,当然,上海没有区别。
这两个时期的蜜月持续了六年,在1992年,他出生了股票,他不能涂太酷的石油。
在1992年的中国南部,有一个关于春天的故事,但是在上海,在夏天,他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哦,哦,好吧,如果您想杀死某人,就可以去做。
流出,两人都无法怀孕。
起初,试图停止她在半年后找到他的愿望
1996年8月,古洪()觉得他必须见到他,即使他失去了自尊心,他还是从到,然后到达,并终于与一名仓库管理员一起度过了二十年。
1996年,在地区的一家私人企业中,他不再谈论他过去的婚姻,因为他经常在不享受卢克的情况下,而不是在不享受 cand cand cand cand cand and teng。她在寒冷的地方与他约会,但Gu 坚持坐着。
1997年1月21日,在寒冷的第一天,古洪(Gu )与公务员陈·江(Chen )结婚。
陈菲(Chen )的父母一再敦促他们的孩子。
Chen 说服,如果您有我,您会比生孩子更快乐吗?
看着Chen 的脸,Gu 不能说她不是一个孩子,她不是一个孩子。
在整个夏天,由于动力,她的灾难不再是灾难,这是她的灾难,这是她的全部时间。
1996年,上海的街道上覆盖着 和,这些花朵和杨树被扭曲成鲍希尼亚的形状。
过去,光荣的人消失了,而只是在移交的那一刻。
没有人再次见到她。
五
在2008年,在上海大学学习了一半的时间。
第五次会议是在星期四下午打开平台的灯光,房间里闪闪发光。
在5月底,江户的一个研究几乎结束了,但他仍然处于最简单的发音阶段。
江陶乌说,你的朋友总是一个人看到你。
她认为她可能自己说话,因为她是最后一次。
不,当一个女友刚进入大学时,为了展示叛乱,她跑了一个奇怪的金发。
Xu 避免了她如何接近自己:蜻蜓是如何调整紧身胸衣的。
两位女孩像一个融合的婴儿一样,在学校里变成了残酷的比较。
当她大二时,卧室里有四个人。
Xu 对性交并不是一个真实的细节。过去,她不老,但受到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色情镜头的祝福:没有情绪,粗鲁,但是电影中的衰老和差距比性更令人震惊。
在雨中有一群剧烈的人之后,江式泰克西(Jiang )站起来,倒了一杯水。
在大二的时候,她和她的女友在十一点之后加入了一个时间,卧室的门很久以前就可以了,她只能和她的同伴一起去一家旅馆。
谁想得到它?
它们不再相等,不在水平线上。
后来,Wu 要求Mi 吃,但是Mi Weiwe拖了Xu ,如果没有人来到她的绝望之后,她的秘密爱情持续了半年。唱歌是十二点,每个人都在调整了手机,并在加油赛中大喊大叫廉价沐浴的AME应该一直期待着它,但她并不神秘,并不浪漫,她的心消失了。 抱歉,他喜欢Mi Wewei,所以他不会碰她。
她没有对江陶乌说的是,她觉得最奇怪的部分是她成为友谊中的第二个角色。
后来,一旦她来,她就无法面对Mi Weiwe,她忍不住鼻子痛。
您是否曾经经历过如此尴尬的时刻?
她不确定他是否理解。
他说,他因近视而无法服兵役。
窗户外面的雨水逐渐变小,但是暮光变得更深,更重,蚕在操场上的人群在哪里消失了?
你还不错。
她知道她的头发已经足够了,他在早上5:30被压迫并伤害了她。
六
在大学以外,有三个咖啡馆。房子被切成五个或六个板子,每个房间只有一张床,椅子和桌子。
有人敲打她的屏幕。
约会三个月后,他坐了一会儿,他站在他的阳台上,没有高级的公寓。
杰的家人在扬普()迟到了。显然,她不知道她是山谷的底部。
在2008年春季,在论文辩护退出前不到半年,每个人都忙于她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或忙碌的面试。
在5月,Gu Xue结束了采访,并准备回去。
从地铁入口,步行到公交车站,天空突然晴朗,灯光从蓝色的云层铺平了。
2007年是最贫穷的人,她不得不为此感到羞耻,但她不想在这个方面看待她的贫困,但在贫穷的人际关系之后,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
Shen 在上海长大,他的家乡是千叶,以及三个王国的故事,但现代的赤壁似乎并不存在。从中间层到准高级或高级的公司,他犹豫不决。
两人约会了几次。
是的。医学院下来,他在清晨返回。
当然,这些行为不是爱 - 至少Jing 是这样说的。
但是,Xue仍然很年轻,她总是被嫉妒的人打扰。
也许她没有错。
2010年年,沉静波到大型民营,负责大型民营民营集团起先起先起先,,,仿佛仿佛情感里不止大大已经住在外,但是但是跟同同居很难关系彼此,却却却悄无声息地过了年。谷雪谷雪谷雪受惠于受惠于受惠于他一点身外,只是为了,佐证,佐证会,但是,但是谁,一切,一切明白明白
七
许静仪大学在在家进出口进出口做,2011年,2011年,4a广告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年无非非的约,去哪,最多去,最多最多加加加一一两条条看似看似出格出格出格出格的。一但但一一,叫只只,又怕时间无法,到了,到到眼下忽然明白,原来不会自己自己遇传奇并非并非走运,只是,只是只是这样这样灿烂灿烂
十一月底,许静仪请七去去去,算是算是去去去的生日礼物。她她找的民宿地地市场市场毗邻筑地毗邻筑,右新富出门出门丰洲,变得,变得搬到,从前从前喧闹的盛景会消失不见。。。但但五点但但但开市但五点消失消失消失,她,她每天但。,已经
前三她不不,午晚餐午晚餐是荞麦面加天妇罗麦面明珠身量低旁人旁人细节和细节,记忆故事细节细节细节和的,她的,她她,她她的的细节,她她的细节和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和和和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细节 ,对岸对岸金色派,远远远远派日本女生着船。经过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大桥彩虹大,从华灯华灯华灯华灯华灯初上船船,每上看,每看上,每每看看上,每每每每每每每每每每每每座高楼座高楼座高楼高楼高楼都都是是是一一一璀璨璀璨璀璨璀璨剔透的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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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未多时,她被一种绵延的震荡惊醒,无法判断眼下是清醒抑或梦境。睡前她吃了几粒褪黑素,不知是否药物作用。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会,震荡和眩晕消失,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她彻底醒了,打开门,是一个男生,穿着T恤短裤,套了件毛领大衣,说,你知道刚才地震了吗?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男生说,看了新闻才确定,吓得我赶紧下载了一个地震情报APP。他笑起来:你感觉到了吧,我们这楼摇得很厉害。神田川五点四级地震,东京也有强烈震感。许静仪问,你老家哪儿的?他说,海南的。按照这里的建造标准,地震不会怎样,在屋子里面就好。许静仪问,难道你还得一个一个问过去?男生答,你住得近,其他人就算了。
男生走了。她关上门,床上枯坐,翻了一会前男友的微信,想跟他说刚遇地震,但是这个时间点想必他已熟睡。最后一条朋友圈消息是四天前,转发了一条行业讯息。他们是同事,分手半年,天天还能见到,想躲也躲不掉。
许静仪被地震中止的睡眠一直没续上,再一睁眼,已经十点,一路急赶慢赶,才勉强挤上去镰仓的电车。车子在江之岛停下,乘客们下了一部分。去往海上小岛的沿途,可见民居外木质花盆栽种着瓜叶菊、铁线莲、丽格海棠等。岛屿半坡立着鸟居,众人经过红色立柱,慢慢爬上山顶。秋冬海边冷得厉害,海水还算干净,或许因为天空能见度不高的缘故,并不是海报里近于透明的蓝,而是一种令人感伤的灰蓝。
景色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有些失望,回程踌躇起要不要去箱根。坐在小田急特快专列上时她仍纠结不已,注意到窗外开始飘起雪花。到站六点,需再换乘一趟,才到酒店的所在地强罗。两小时过去,车子还是没来。坐她旁边戴眼镜的老先生大约是马来人,棕肤深目,用英语道,去强罗的所有车都停了。下大雪了。
许静仪这才明白电子屏上的红叉意味着什么。网站上留有房东的号码,电话能拨通,却没人接。等了一会,电话回过来,是房东。两人鸡同鸭讲半天,一个女人的声音贸然加进,却是令人欣喜的普通话:我们在强罗车站停车场,你走出车站向右拐,有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牌号是×××××。
车边站着一个高颧骨的中年男人,穿一件和服式棉衣。车内全都是人,但因为寒冷,多出相依取暖的意思。后座三个大人,其中一个估计就是跟她打电话的那个东北女人,膝头上伏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看起来已睡着。东北女人说,你运气真好,再晚一分钟,我们就开走了。许静仪告谢不迭。副驾驶也有人,一个男生,穿藏蓝毛领大衣,围一条针织围巾,盖过脸下半部,帽子又遮住上半部,仿佛在假寐。他的椅背放太后,抵到许静仪膝盖,她退了退,总觉得有些眼熟。
山路漫长,黑不见光,大家聊起逸事。女人说,她在日本白光待了快十年,这次弟弟和弟媳新婚过来,她带着女儿陪同。她讲得多,许静仪和那男生都没作声。到了住处,一个日本老阿姨开始上菜,饿了一天,许静仪吃完一碗,又多添了一碗。男生把帽子围巾摘除去,许静仪看见那张脸,吃了一惊。也太凑巧。但是他一改上次的热忱,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没认出,只闷头吃东西。
吃完晚饭上楼,榻榻米已准备好。她躺着睡不着,想起房东说温泉池子最晚开到一点,决心去泡会儿澡。女浴室就她一个,池子不大,也容不了几人。雪还在下,上方有顶棚,室内和温泉玻璃门相隔,热气不断上涌,水雾在玻璃上凝结。温泉外延是建筑后庭,铺着细砂,插着几株枫叶,后庭外是山,幽暗沉寂,积雪如梅。
许静仪闭上眼睛。隔壁响起水声,应该是有人,她迟疑要不要开口,对方忽然大声说,是你吗?是我,顾睿。上次忘记问你叫什么了。许静仪报了名字,木板那边传来咀嚼声,好奇道,难不成你在池子里吃东西。顾睿笑说,对啊,怕泡得口渴,特意拿一只苹果。
许静仪好笑,问,你接下来去哪里?顾睿说,北海道。先回东京,再飞札幌。你呢?许静仪说,差不多后天回国。顾睿顿了顿,道,你怎么一个人?许静仪说,你不也是。顾睿说,原本有个朋友一起,不过他临时有事。机票买得便宜,不大好退,就自己来了。许静仪说,你做什么?顾睿说,景观设计。你呢?许静仪踌躇了一会,道,文案策划。顾睿道,哦,那很厉害啊。但语气平平。许静仪解释道,就是给婚礼手办礼盒写箴言。顾睿又说,哦,那也很厉害啊。依然语气平平。许静仪补说,……莎士比亚,蒙田,拜伦,雪莱,王尔德,华兹华斯,罗兰·巴特,《圣经》也抄,跟爱相关的就行。不需翻书,网上都整理好了。一个蓝色礼盒,大部分都是拉菲草,就靠卡片撑场面。说到这里,许静仪想,这些年经手过无数动人蜜甜的长短句,动辄一夕白发,一眼永恒,但跟自己其实并没什么关系。
虽然落地窗打开,但是热气从池内涌上,还是令人气闷。她将毛巾浸湿,敷在肩头,毛巾很快凉透,寒意进入肺腑。这些粲然如恒星的名字经过她的嘴,落在硫磺水面,在热雾里消散无踪。那边始终不再有声音。她纠结要不要再说下去,却哒哒响起上楼声。她也出了池子,楼梯口立着一台自动贩卖机。她渴了,投进两枚硬币,槽口吐出一瓶乌龙茶,她拿起来,慢慢喝着,想着心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她醒了,拉开伸缩帘,向外望去。大雪已停,阳光大好,仿佛有人劈裂阴翳。客人们穿藏蓝白底的和服浴衣,趿夹趾拖鞋,站在屋檐下聊天,眺望清晨雪景。室外零下五六度左右,但似乎没人觉得冷。屋檐下结满冰凌,玲珑剔透,像倒挂的水晶枝形吊灯。房东正低头扫雪,庭院正中一只半米高雪人,圆肚摁满发黑的小指印,应该堆了有些时候,不知道是谁早起的杰作。顾睿也在院子里,弯腰扶着小女孩的胳膊,一下一下,像荡秋千。小女孩咯吱大笑,踢腿挣扎,他也笑不停。一蓬雪从松枝上掉下,冷不丁溜进顾睿脖子,他放下小女孩,伸手拍掉。
早餐已备好。长桌上放着小碟的煎鲷鱼,玉子烧,芝士虾,刺身,茶碗蒸,茶泡饭,和晚饭规格无异。吃完早餐,已过十点,众人陆续返程。这里没有出租车,需由房东一趟趟送出。东北女人和他们一趟,她们打算坐JR线去富士山。许静仪和顾睿都是下午回新宿,但离发车还有五六个小时,两人都没计划。顾睿主动道,这次在机场临时租来的移动WiFi不大好,一到山里就没信号。许静仪说,嗯。顾睿又说,你在箱根还有什么别的计划吗?许静仪手里抓着从民宿带过来的地图,房东贴心用红笔圈出重要景点,眼下被她捏得皱巴巴,说,网上讲小王子博物馆和琉璃之森不错,想挑个看看。毕竟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男列车员跑来,双手交叉三次,晃了晃红色小旗,吹了下口哨,又跑到另一拨等车者前重复了一遍动作。许静仪说,怎么了?顾睿说,你去不了。看这情况,上山的电缆车都停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在东京碰到地震,到箱根又碰上大雪,何况现在才十一月初,以往箱根下雪得到十二月底,百年一遇的大雪。他说百年一遇时加重了语气,但许静仪不觉幸运,只觉倒霉,顾睿宽慰说,下次再来,总有机会的。我看过地图,附近有个强罗公园和强罗美术馆,可以去看看。
强罗公园本是赏枫胜地,但是忽如其来的大雪打落下许多红叶,少数留在枝头,也已行近末路,颜色多是丧气的暗红。倒是地上一连片的枫叶,嵌在雪里,鲜亮不少。顾睿蹲在地上拍照片,许静仪揉了一把雪球,砸向他后背,他将雪抖掉,揉起一只更大的,捶得硬邦邦,砸向她肋下。许静仪一阵生疼,有些生气,独自走到喷泉处。顾睿没再追来。
美术馆也因大雪关了,两人只能回到车站。走到楼梯下,顾睿忽然说,这是EVA里第三世界的所在地。许静仪没听懂,顾睿伸手一指,前方五十米处一个小商店,五六十方大小,像卖动漫周边,看不出太多,她下车那天都没注意到。顾睿又说了一遍:这是第三世界开始的地方。许静仪想听到更多,但他不再说了,去纪念品商店买了一盒印着绫波丽的温泉蛋回来,递了一只给许静仪。两人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磕着黑色的蛋壳,融化的积雪从车站木顶滴落,连成雨线。她的懊恼终于平复了些。
车来了。两人各找了一个位置。顾睿坐后排,戴上耳机。许静仪位靠车窗,被列车不断抛掷在后的深蓝色天空,像是夏日黄昏的海面,跃动着星点余晖。她哈了口气,用衣袖揩了揩玻璃,说不清是在眺望不断远去的景色,还是窗户映出的那张男性面容。那张脸在迅疾流动的暮景中,一会消融,一会闪现。天越来越暗,变成墨蓝,男性的脸一动不动。有几下她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一点什么。顾睿也许单身,也许不是,并不重要。好感的到来过于怪异,像是因为孤独,或者某些特殊情景,大雪、阳光所致,因其美丽而不现实。但地震、百年一遇的大雪,总该意味点什么,毕竟她并不时常有这样的时刻。
许静仪也睡着了。到站的提示声惊醒了她,回头一看,顾睿早醒了。她多余的行李,出发前寄存在新宿中央通地下柜,但忘了具体位置,半天才找到。等取出行李,她在热烘烘的暖气里已出了一身汗,再一看,顾睿早就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站内人来来往往,许静仪提着箱子,莫名失望,身边递来一只牛角酥皮面包和一瓶白桃汽水。是顾睿。他说,我想了想,这样,要是你没男朋友,不如考虑一下我。就算异地恋很困难,就算没什么结果,我也想试试——比起之前的平静淡漠,他眼下像个不甚自信、初出茅庐的求职者。
八
2016年,谷雪和沈静波已经分开四年。刚分手那会,两人尚会不定期见面,因有不少遗留物品需要交接,情感也需缓冲。渐渐的,见面次数变少。谷雪猜他大概有了新女友。刚开始的心动时刻仍历历在目,无意的调情,有意的岔路,危险的试探,光明、喜悦、温暖,最终通往下体,变成直接的欲望,而到结束时,比死还冷的余烬也是相似的,知识、教育、智慧甚至经验,都在那个时刻不起作用,只有皮绽骨露。
她住在长宁区威宁路,一栋木制老楼的三层。午休的昏沉时刻,傍晚的迟暮时分,四楼总会传出无精打采的练琴声。门前道路两侧长满法国梧桐,公司在四谷,如果不太热,可以骑车上班。她也常常会经过河流。2010年前后,上海进行河流整治,曾经的断头河早已不复狼藉。外地人看上海,大概会以为上海是一个居变不移的城市,像外滩,稳固的一百年,身处其中才知道,许多细部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迥然不同。原先的酒吧街、夜宵带、菜市场、亭子间,都在更换旧颜。城市规模也是。刚来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庞杂惊人,但这几年,更庞杂,也更惊人。
四月的一天晚上,她陪一位单身女同事相亲,大概男方觉得两女一男不便,于是又拖上一个朋友,叫吕鹏飞。四人在制造局路的一家店铺玩密室游戏。男女主角不大来电,但谷雪从吕鹏飞递橙汁的指尖轻颤中,感到一些别的。聚会结束,地铁已停,他主动提出开车送她回家。坐在后座,她看见后视镜下悬着一只边缘破损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风铃,在路灯下闪烁着华彩。非常女性化的产物,即便破损也没扔掉,大概来自于某一任难忘的前女友——这曾是沈静波送她的礼物之一。车里在放粤语歌:麦浚龙,陈奕迅。他有点走神,错过了拐至天山路的机会。他说,你记得我吗?我们是同学。她吃了一惊,看着那脸,全无印象。他补充解释,十六年前的小学同学。
她没作声,看着他车椅后面挂着的长绒大衣,像听一个远离的椅子说话。
他说,自己变化很大,她认不出很正常,但她还是跟少女时期一样。但直到那位女友叫她名字,他才敢确定。他听人说,她去了上海,想起她数学真好得惊人,也许会选理科。后来又猜她可能会进上海交大,所以第一志愿即填了交大。但他成绩不出众,以防万一,第二志愿写上海海关高等专科学校。那天下午,他在没开风扇的教室写字,身上手心全是汗。那年上海交大在江苏的录取分数线是648分,他考到669分,过往总在及格线徘徊的语文,破天荒考到120。非但如此,所有分数都比他预计得高,得以进入交大生命科学技术学院遗传与发育科学系——他报考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专业学什么。
大学生活不值一提,毕业后他在一家美国药企做器材销售。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同事,五年前曾劝他跳出来,一起创业,但他父母年纪不小,还有一个身体不大好、在老家做初中数学老师的哥哥,没有冒险的资本,最终错过了一个成为上市公司股东的机会。说远了。他记得四年级时班上忽然流行起养蚕,调皮的男生踩死了一只蚕,扔到她抽屉,没人敢碰,是他用纸巾兜住扔了。还记得吗?六年里,他最想的,就是跟她多说几句话,但他只敢趁着别人不注意,偷望几眼第三排的女孩。她那会儿又总是和一个叫许静仪的女生走在一起,完全不给人亲近的余地。他委托许静仪送过纸条,收到没有?你出事后,她顶替你上台表演,那效果——他忽然顿了顿,不说了——这些年他回忆起最多,是她低头看书的侧脸,皮肤和阳光分不开界限。一天下课,他看她一边读书,一边吃苹果,构成他对洁净庄重的全部理解。那个永远的形象,是跟着广播里钝如木头的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序曲一起的,后来他在无数个场所、电影里头听到,全部都变成了她印记的一部分。到最后,万事万物都像她。
谷雪很少会想她在旁人眼前究竟何种形象。过去太久了。她不记得形象、纸条,也不记得吃过苹果。也许有,但并不出奇。他的前半生仿佛被一个女孩儿的形象驱动,她却从来不记得自己曾被主动的意愿推动前进过。她的少女期是痛苦、贫穷且没有尊严的,时间不像其他人那样,以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速度流逝,而是站在一条艰险湍急的河流中,河流下数不清的岩礁和水草,随时都可能割伤她,绊倒她,但她却没有什么办法去回避。她还记得当时每天都在祈祷时间变快,然后忽然之间,她就变成了三十岁,茫然于时间过得太快。再一想,也许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是吗?
她不是没读过那些讲述浪漫巧合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也许并非来自上帝的安排,而是一个男孩子固执停留在童年,停留在其一厢情愿的想象。也许这种蔓延十多年的单恋故事会打动有些人,但她不属于其中。
——车驶进小区。这里没法停,她得下车了。
即便她知道某些部分是真的,譬如平卷舌发音的别扭,那些老家人特有的用词,就算过了很多年,也没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她目睹、记得的部分,又跟浪漫全无关系。身上浅蓝竖纹商务衬衫,下摆扎进牛仔裤。脸有些发肿,身材也是,游戏时眼神始终无法跟她对视,不超过两秒就望向了别处,如果是少年,此种闪躲大概会给人一种青涩腼腆之感,但是他已经年过三十,给人的感觉是不自信,甚至油滑,像不加节制的夜宵和应酬毁了他。玩游戏的时候,他名字报太快,她只听清了三个字中的“鹏”。她努力回忆带这个字的小学男同学,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个姓彭的小胖子,因为体重太突出,很难不被人记住。他没有问她是否单身,她更不会去问他。一位朋友曾对她说过,一旦年过三十,很多事情都应该不言而喻。他说了很多,恋爱和感情史却避而不谈。
她礼貌感谢后,下了车。
整整一个礼拜,她没怎么想起他。4月23日晚上,她下班回到公寓,发现水管坏了,水漫出来,泡涨地毯,厨房和洗手间也成了一片泽国。吕鹏飞发来消息,问她晚饭吃过没有,她说吃不成了,家里发了水灾。他没加犹豫,就跑了过来。他还记得她的地址。检查水箱,修理水管,并没有把脏污看成一桩事情,一直弄到八点半——她当然不会拒绝更多的善意和便利。没吃晚饭,收拾完两人去了沈静波曾推荐的一家创意西餐厅吃晚餐。餐厅只有三四个外国人,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桌上放着啤酒。他也不大有胃口。十点出头,他把她送到楼下,就离开了。
第二次单独见面是在一家宁波小海鲜餐厅,他说是偿还上次请客的人情。菜品跟她老家确实有些相似。他比第一次放松了点儿,说起两年前生了一场免疫系统疾病,她才明白浮肿的原因。第三次见面是去上海影城看一部李安的新电影。他早到了二十分钟。她则特意避开同事下班高峰,从另外一个电梯口下去,大概为他不太显眼的外貌羞愧。她从没跟他说过,那时她有喜欢的人——她的上级,已婚,不管去台湾还是澳门出差,都会带凤梨酥、老婆饼等手信给她,但从未明示,永远临渊止步。
出了电影院,已经九点半,两人就近找了家居酒屋。他说漏嘴,提到一些女性。为了凸显她却说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女性。她认为他此前过于夸大了单恋的程度,原本逐渐升温的关系,又冷却下来,他依然是一个不甚出色、属于过去的老朋友。
变化发生在五月。她在一个周六的午后梦见了他。梦里他过分年轻,二十出头,除了他还有那个上司,以及一个陌生的瘦女孩。理应是个春天,下着微雨。四个人在走一段湿漉漉的上坡路。树叶繁密,像是杨树或木棉,雨水里充满刺鼻辛辣的味道。他们最终在山顶找到一个树篱围砌的亭子,她预备借着避雨,跟那同事把话说出来,但却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旁投来锥心刺骨的眼神。
她醒来时,发现躺在灰色床铺上,只有了然一个人。睡前服下的感冒药,使得她醒来心跳加速。窗外真的在下雨。梦中某些部分是真的。她还发现,在梦中,她喜欢他要比喜欢那个同事多,多太多,不希望他从此消失不见,并迫切渴求发生一点关联。
那段时间她工作不顺,精神也很疲惫。一到这个季节,低气压和潮湿总不可避免让她想起跟梅雨季相关的旧事。也许跟从没开始相关。认识的四个月,他没有拉过她手。几次过马路的时候,出于安全起见,他搭过肩膀,但是一过去便很快放下。
这种感情跟他之前讲述的苦恋无关,更重要的是后来相处的细节。也未必。童年的一切原本早已变成干涸的泉眼,他却使得那泉眼重新流动,重新鲜活。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确是如此。眼下看起来已别无选择,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忽视——她打开手机,在问出那句话之前,她还想问他一些别的,譬如,他是怎么看待眼下的她。
过了半小时,他才回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但我会想起一句话,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三岛由纪夫。他说,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眼下的你对我来说,就是狮蛇玫瑰兔的化身,除此之外,没什么能更好概括。”
她不知道他会读三岛,毕竟和其展露的外表并不相符。但她被打动,更因为这段话的水下之意:承认她的复杂,并视之为美。
不言而喻。三十岁后需得心如明镜。他不需要跟她一一说明过往发生,也无需解释他是否此前跟别的女孩讲过类似话语。她也无需跟他申辩自身。就像后来两人第一次睡觉时候,谷雪并拢双腿,面红耳赤,就像第一次。她可以有永恒的第一次,跟此前成千上万的第一次一样。
他也不会问。
——恋爱是一个复杂的游戏。天真只存在于最开始,或者某个瞬间。更多时候,就算他能包容全部,她也不会允许自己说出口。她还记得从前去大丰监狱,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到监狱的那段五公里道路,漫长得不可想象,但见到父亲之后,她却发现他完全变了模样,由此深感失望,于是果决冷酷的,没再去找他。
谷燕青死于2017年六月。监狱通知谷雪,之后交还她一只骨灰盒。谷雪掂了掂,觉得分量过轻。回小镇时,她发现学校没有了,合并到了另外一个镇小学。初中如今是一个精加工工厂,据说是2008年前后造起的。她发现虽然外部瞬息万变,但小镇某些地方恪守着僻静和灰蒙蒙的传统。理发店,超市便利店的商品,依然保有古旧不移的姿态。走在马路边,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那个姓邵的警察。他老了,快五十了,两鬓斑白,身形臃肿,但阔脸上失意和鄙夷俱存的模样,却还是跟她小时的印象如出一辙。他说,没想到是病死。好在那天晚上你睡着了。谷雪说,是的。他说,一天我在理发店,看了个电视,刑事侦缉档案。忽然明白了一些事。谷雪说,什么?他大概还想跟他说些别的,但是有人叫住了他。他不再说了,向她摆摆手,向着远处跑去。
她没法问太多——不去看叫人绝望和心惊的部分,也算一种自我保护和防御。不是那次事件,是那些男孩教会了她——那些经过她生命,又无一例外离开了的人。她经历了太多次搬迁,从一个屋子搬到另一个屋子,从一个男性换成另一个男性,颠沛流离,无可依附,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反复经历着心碎和修补,在他们身上如饥似渴地学习与补足从前匮乏的部分,跌倒、再爬起,学会许多,但丧失更多,最终变成眼下模样,看似街头任何一个普通白领。没人知道她走到这里,得耗费多少气力。身在这座庞大绮丽的城市,每天都发生着无数叫人心碎的故事,她不过是最凡庸无奇的之一。
2017年九月的一天,谷雪坐在车前排,看见后座放着一只天蓝色方形礼盒,盒上系着圆点宽边银绸带。见她注意,吕鹏飞解释,同事前段时间结婚。她将纸盒拽到身边。一袋糖村牛轧糖,六包手工曲奇,费列罗和好时巧克力各四颗,还有一听韩国产的乐天芒果汁,余下空间被白色拉菲草塞满。
一张米白色牛皮硬卡纸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着:
爱是不嫉妒,不发狂……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修改后的《哥林多前书》,第13章4至8节,最常见的爱的箴言之一。她翻看卡片背面,黑白婚纱照,新人站在刚刚拆毁的废墟里,背后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这些话,这些景象,她总觉得自己过去某一时候见过,否则不会如此熟悉。
等红灯的间隙,吕鹏飞看了眼盒内糖果,笑道,还蛮好的,现在结婚回礼花样真多。以后我们结婚,也可以拿这个做手信。她愣了一愣。红灯熄灭,微妙不存。车辆开始慢慢移动,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车载音响里曲子有点卡顿,等待音符再次跃出仿佛遥遥无期。吕鹏飞终于意识到她欲言又止,问,怎么了?她笑笑,道,不嫉妒不发狂,那是神的爱,不是人的。
九
许静仪在东京的每一天都恨不得早点回去,到了最后却依依不舍起来。回国后,两人约在上海见了一面。毕竟还在热恋,飞来飞去几乎不算什么。他说,开门的时候没看上她,去往强罗民宿的车上,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吃晚餐的时候看了一眼。如果非要确立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只能是他们两个隔着木板沐浴聊天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因为看不见所以遐想联翩,顾睿说,唉,说到底,男的不都那么回事情。如果真的要计算,他应该更早之前遇到过她,电梯里的时候,她是不是闯进来过?许静仪点点头又摇摇头,顾睿那天为什么提前走了?看来也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心醉神迷。
两人坐在思南路一座老建筑的台阶上,初夏四月,夜风吹过。他说,我们聊聊自己吧。于是从七岁说起,说他拉着母亲的手去爬山,却摔进溪流,再被湿淋淋地打捞上来,他告诉她第一次当前锋,还没来得及施展,被对方前锋绊倒,摔了一身泥泞。他说住在税务局大院时,二层的建筑,有三根圆木拼接着一直接到下面,其他男孩子都顺着圆木滑了下来,避免走楼梯。他起先不敢,后来鼓起勇气从圆木上滑下,那会儿他第一次感觉到那种惊心动魄的自由,却在即将迎接胜利的尾声,翻了下来。
许静仪总觉得她听到的每一个故事都似曾相识。他们的青春期,都是想变得与众不同,但是实际上叛逆的模样差不多,只有连番的挫败与被轻视,连遇到的挫败和轻视都一样。她对于当下的快乐始终存在不安,却并不能明了其来源。她缠着顾睿,追问过去,是仿佛哪怕一桩两桩,也能增加历史厚度,让当下不至变得过轻。
顾睿说着,见许静仪发呆,笑着说,真是,我说个不停,都不给你说话的机会。许静仪说,想听我说?好是好,就是我说故事不好听,可别介意。顾睿想了想说,没事。要么说说1997年吧,1997年,你在做什么?许静仪说,那会儿还在读小学吧。顾睿说,是啊。总觉得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不管是对你,对我,还是对其他人。不过我记忆不好,很细的都想不起来了。他又开始讲,又成了他一个人滔滔不绝的演说,仿佛身心皆去向了一个辽阔深远的所在。许静仪沉默地听着,望着灯火麋集的远处,心想,是啊,1997年,二十年了,那年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她在江苏的那些夏天,每到傍晚,都会飞来成群黑灰的小蠓虫,夕阳照耀下,蠓虫成了黄金一样光致的颜色,扑在脸上、身上、树叶上,死了与汗水粘在一起,甜津津湿漉漉的。她记得拔过一种茅草,大家说根茎可以吃,但是抽出来毛茸茸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
1997年的夏天。她记得她和母亲一起看交接仪式,母亲跟她说了一些话,但是具体是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她记得她少女时期的一个好友,记得想要一件演出用的白裙子,得到,站到舞台上,却狼狈出丑。她还记得那年年末,父亲忽然一声不响地从乌鲁木齐回来,之后在城里找了一份加油站的工作。他们搬迁到城市,成了安稳的小市民。但父亲从没说过他在西北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而她成年后,也越来越像父亲,她终于学会了与生命里种种不如意相处,再永恒地守住一些秘密。
秘密,永恒。
她抬起头,看着顾睿,温柔而坚定地说,不,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