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去承认你的罪过,上帝就会给你新生!

  

忏悔你的罪孽,上帝将赐予你新生命!

七月初,天气炎热。[1] 傍晚,一个年轻人从C胡同里从二房东那里租来的小房间里走出来,走到街上,然后慢慢地、犹豫地向K桥走去。[2]

他避开了在楼梯上迎接他的女房东。他的小房间在一栋非常高的五层公寓的顶层,就在屋顶下面。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壁橱而不是房子。他从提供膳食和女佣的女房东那里租了这间小房间,自己住在楼下的一个独立套房里。每次出门,他都要经过女房东的厨房,厨房正对着楼梯,几乎总是敞开着。年轻人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有一种痛苦而胆怯的感觉,感到深深的羞愧,于是皱起了眉头。他欠女房东很多债,害怕见到她。

不是因为他胆小或受折磨,恰恰相反,从某个时候起,他就处于一种极度烦躁和紧张的状态,仿佛患上了偏执狂。他经常沉溺于沉思,过着隐居的生活,不仅害怕见到房东太太,甚至害怕见到任何人。贫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近来,就连这种尴尬的处境也不再困扰他了。他不做任何不得不做的事,也不想做。事实上,他不怕任何房东太太,不管她如何刻意反对他。然而,站在楼梯上,他不得不听她没完没了地催债、威胁和抱怨,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地逃避、道歉和说谎——不,最好像猫一样溜下楼,偷偷溜走,不被任何人看到。

可是,这次上街之后,他深知自己是多么害怕见到那位女债主。

“我决定要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现在却害怕这些琐碎的事情!”他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嗯……是的……一切都取决于人的努力。如果你胆怯,你就会错失机会……这是显而易见的……有趣的是,人们最害怕什么?他们最害怕新的步骤,他们自己的新想法……但话又说回来,我说废话太多了。正是因为我胡说八道,我才什么也不做。但也许是这样的:正是因为我什么也不做,我才胡说八道。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学会了胡说八道,整天整夜地躺在角落里,想着随机的事情……好吧,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能这样做吗?这是真的吗?肯定不是真的。这只是自娱自乐的幻想;这只是一个笑话!是的,这只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街道闷热、闷热、拥挤,到处都是灰泥、脚手架、砖块、灰尘,还有那种夏天特有的臭味,对于每个租不起别墅的彼得堡人来说,这种臭味再熟悉不过了,这一切都让这个年轻人本已不健康的神经更加痛苦。城里那一带酒馆特别多,酒馆里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臭味,以及他即使在工作时间也经常遇到的醉鬼,给这幅画面增添了最后一点令人厌恶的阴郁。一瞬间,一抹深深的厌恶之色闪过这个年轻人英俊的脸上。顺便说一句,他很英俊,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深棕色的头发,身材高挑,中上体形匀称。但很快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或者更确切地说,有点心不在焉。他一路走来,不注意周围的事物,也不想注意。 他只是时不时地自言自语,因为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现在他暗自承认了这一点。此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绪有时会混乱,身体感觉空虚无力:他几乎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他衣着寒酸,要是换做别人,哪怕是一个从来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人,光天化日之下穿着如此破烂的衣服上街都会感到羞愧。不过,在这个街区,他的穿着打扮并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因为这里靠近干草市场[3],妓院林立,住在圣彼得堡中心区这些大街小巷的居民,大多是工厂工人和手工艺人。偶尔出现几个这样的人,只会让街头的景象更加丰富多彩。如果见到这样的人就大惊小怪,那才是奇怪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心里有太多的愤怒,他鄙视一切,虽然他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爱面子心态,喜欢追赶时尚,但他一点也不因为自己在街上穿得破破烂烂而感到尴尬。当然,要是碰见一些熟人或者老同学,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根本不想和他们见面…… 可就在这时,一个醉汉驾着马车从街上经过。这辆车的拉车马匹很高,是专门用来拉货车的。没人知道这辆车为什么拉着一个醉汉,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当车子经过年轻人身边时,醉汉突然对他喊道:“喂,你这个德国制帽匠!”他指着年轻人大声叫道。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急忙抓起自己的帽子。那是一顶从齐默曼帽店[4]买来的高圆帽。不过,这顶帽子破旧不堪,因为年代久远而褪色,到处都是破洞和污渍,没有帽檐,戴在头上歪歪扭扭的,非常难看。但他并不觉得羞愧,而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一种甚至类似于恐惧的感觉。

“我早就料到了!”他惊慌地嘟囔道,“我早就想到了!这太可怕了!这么愚蠢的事情,这么小的事,就把整个计划都毁了!是的,这顶帽子太显眼了……太可笑了,引人注意……我必须戴一顶平顶帽,哪怕是一顶破旧的薄饼帽,但不能戴这么丑的东西。没有人戴这样的帽子;它会在一英里外引起注意,人们会记住它……更重要的是,它会被人记住,它会成为犯罪的证据。人们越少注意这样的事情,就越好……小事,小事才是最重要的!……正是这样的小事往往毁了一切……”

他不用走多远,就已经知道从公寓门口到这里有多少步了:正好七百三十步。有一次,当他完全沉浸在幻想中时,他曾一一数过。当时,他并不相信自己的幻想,只想用这种荒唐而又诱人的大胆来刺激自己。但现在,一个月过去了,他开始改变想法了。虽然他总是嘲笑自己的软弱和犹豫,但他已经习惯把“荒唐”的幻想当成一桩正在付诸行动的生意,尽管他还缺乏信心。现在,他决定试一试这桩生意,所以他每走一步,兴奋感就越来越强烈。

当他来到一栋高大的房子前时,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神经颤抖起来。房子的一面墙面朝运河,另一面墙面朝X街。[6]房子被隔成许多小房间,住满了从事各种卑微职业的各色人等——裁缝、铜匠、厨师、各种德国人、[7]妓女、小官吏等等。人们进进出出,从房子的两扇大门和两个院落里进进出出。这里有三四个守门人。年轻人很高兴,因为没有碰到守门人。他立刻悄悄溜进大门,没有被人注意,跑上右边的楼梯。楼梯又黑又窄,是“后楼梯”,但他已经仔细调查过这里的一切,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喜欢整个环境:这里这么黑,就算遇到好奇的目光,也不会有危险。“如果我现在这么胆小,万一真的做了那件事,会怎么样呢?”当他上到四楼时,他不禁想到。 在这里,几名退役军人当了搬运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正在把家具从一间套房里搬出来。他之前就知道,这间套房里住着一个德国人,一个官员:“看来这个德国人现在要搬走了;那么,四楼,这个楼梯口,这个楼梯口,就只有老太太家住一段时间了。这样也好……以防万一……”他想了想,然后拉响了老太太家的门铃。门铃发出淡淡的叮当声,仿佛是锡做的,而不是铜做的。这种公寓里的小套房,几乎都装着这种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种小铃铛的声音,现在这种特殊的叮当声,仿佛突然让他想起了什么,而且清晰地呈现出来……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这一次他的神经是极其脆弱的。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女主人透过缝隙,明显带着不信任的神情看着来人,黑暗中只能看见她那双小眼睛闪闪发光。但当她看到楼梯口人多的时候,突然壮起胆子,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年轻人跨过门槛,走进了被隔板隔开的漆黑的前厅,后厅是一间小厨房。老太婆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疑惑地看着他。她是一个瘦小矮小的老太婆,大约六十岁左右,一双锐利而凶狠的眼睛,小巧而尖的鼻子,头上没戴头巾,淡黄色略带灰白的头发上抹了厚厚的油,细得像鸡腿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破旧的法兰绒围巾,尽管天气炎热,肩上却披着一件非常破旧、发黄的皮大衣。老太婆不停地咳嗽着,喘着粗气。也许是因为年轻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眼中突然又闪过同样的疑惑之色。

“我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大学生,一个月前来拜访过您,”年轻人急忙低声说道,并微微鞠躬,因为他认为有必要保持礼貌。

“是的,先生,我记得您,”老妇人清晰而肯定地说道,但她那双怀疑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的脸。

“您瞧,又是那样的事情……”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道,对于老妇人的怀疑,他感到有些尴尬和惊讶。

“不过或许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上次我没有注意到而已。”他郁闷地想着。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走到一边,指着房门,示意客人先进去,说道:

“请进,先生。”

年轻人走进一间小房间,房间里贴着黄色的墙纸,窗台上放着几盆天竺葵,窗户上挂着纱帘。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房间。“也许太阳也会照得这么明亮!”这个想法似乎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海中闪过。他快速地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以便尽可能清晰地看到和记住家具。然而,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家具很旧,都是黄色的木头做的:一张长沙发,有一个巨大的弯曲的木背,沙发前面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两扇窗户之间有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放着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两三张装在黄色相框里的廉价照片,全是德国女孩手里拿着鸟——家具就这些了。角落里,一盏小油灯在一个小圣像前点着。一切都很干净:家具和地板都擦得锃亮。“这一定是丽莎维塔的作品,”年轻人想。 整间公寓一尘不染。“这就是一个恶毒老寡妇家里的整洁,”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想着,好奇地瞥了一眼挂在第二个房间门前的印花布窗帘,老妇人的床和衣柜就放在那里。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房间。整个公寓只有这两个房间。

“你想干什么?”老妇人走进房间,厉声问道。她仍然站在他的对面,这样她就能直接读懂他的表情。

“我带了誓言,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扁平的老式银表,表壳背面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制的。

“你知道,最后一笔抵押贷款已经到期了。一个月的期限前天就到期了。”

“我会再付你一个月的利息,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先生,我会决定是给您几天宽限期还是现在就卖掉您的抵押品。”

“阿廖娜·伊万诺夫娜,这块手表不是很值钱吗?”

“先生,您拿来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这块手表不值钱。上次我给您两张钞票买戒指,不过您可以花一个半卢布到珠宝店买一只新的。”

“请给我四卢布。这是我父亲的手表。我要赎回它。我很快就会收到钱。”

“既然你要抵押,那我就先扣除一个半卢布的利息。”

“一卢布半!”年轻人突然大声喊道。

“随你便吧。”老妇人说完,把手表还给了他。年轻人接过手表,正要气冲冲地跑开,可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起自己没地方可去,来这里还有别的目的。

“把钱给我!”他粗鲁地说道。

老妇人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一边走向另一间拉着帘子的房间。年轻人独自站在房间中间,好奇地仔细听着,暗暗猜测着。她打开五斗橱的声音清晰可闻。“应该是最上面的抽屉。”他推断,“钥匙好像在她的右边口袋里……所有的钥匙都串在钢圈上……其中一把钥匙特别大,比其他的都大一倍,而且有锯齿,肯定不是开抽屉用的……看得出来里面还有一个小盒子,或者说是小箱子……这个必须搞清楚,小盒子配的都是这样的钥匙……然而,这一切是多么的卑鄙……”

老太婆回来了。

“先生,这是钱。一卢布一个月利息十戈比,一卢布半一个月利息十五戈比。我得先扣除一个月的利息。上次借的两卢布也按同样的方法,扣除二十戈比。一共是三十五戈比。您抵押的那只表,一共可以得到一卢布十五戈比。来,您拿钱来。”

“怎么!现在只要一卢布十五戈比!”

“确切地。”

年轻人没有争辩,接过钱,看着老妇人,并不着急离开,似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但又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夫娜,也许有一天我会带点东西给你当抵押品……一个漂亮的小银烟盒……我会从朋友那里得到它……”他变得尴尬起来,不再说话了。

“好吧,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先生。”

“再见……你总是一个人在家吗?你姐姐不在家吗?”他尽可能随意地问道,然后走向前厅。

“先生,您找她有事吗?”

“噢,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不过你马上就来……再见,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柯尔尼科夫惊慌失措地走出了房间。他的惊慌越来越强烈。下楼梯时,他甚至停了好几次,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最后,当他已经走到街上时,他激动地喊道:

“噢,天哪!这一切太丑陋了!难道我……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这真是荒唐!”他坚定地补充道,“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的良心怎么会允许我做这么肮脏的事情!总之:肮脏、下流、卑鄙!恶毒!……而我,整整一个月……”

但他无法用语言或感叹来表达内心的不安。从第一次去老太婆家时就开始压迫和折磨他的良心的极度厌恶感变得如此强烈、如此明显,以致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烦恼。他像个醉汉一样沿着人行道走着,不看路上的行人,不停地撞上他们。直到走进另一条街,他才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旁边是一家酒馆。要进酒馆,必须从人行道上顺着梯子下到地下室。就在这时,两个醉汉从门里出来,互相搀扶着,一边咒骂一边爬上街。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即跑下楼。他以前从来没有去过酒馆,但现在他感到头晕目眩,口渴难耐。他想喝点冰啤酒,他想自己突然虚弱是因为饥饿。 他走到一个阴暗肮脏的角落,在一张黏糊糊的小桌子旁坐下,点了啤酒,口渴难耐地一口气喝下第一杯。他感到神清气爽,头脑清醒。“这都是胡说八道,”他满怀希望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身体虚弱!一杯啤酒,一块面包干——你看,你马上就会变得强壮、头脑清醒、意志坚强!呸!这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虽然他轻蔑地吐了口唾沫,但他显然很高兴,仿佛突然甩掉了一个可怕的负担,他向在场的每个人投去友好的目光。然而,即使在此刻,他也隐约预感到,这种期待一切都最好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

此时,酒馆里只剩下几个人了。除了在梯子上遇见的两个醉汉外,另有五六个男人,在一位拉着手风琴的姑娘的陪同下,喧闹地跟了出去。他们走后,酒馆里安静而宽敞起来。剩下的人中,有一个人已经喝醉了,但只是微醺,端着啤酒坐在桌边,一副小市民模样;他的同伴,一个穿着单领百褶短腰粗花呢夹克,留着大灰胡子的胖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坐在长凳上打瞌睡。有时他似乎半醒着,突然伸手打个响指。他并不从长凳上坐起来,而是时不时地挺起上身,哼着一首杂乱的小歌,他尽力地唱着歌词,似乎是:

整整一年我让我的妻子开心,

这一整年我都让我的妻子很开心……

醒来之后,他突然唱道:

沿着波蒂亚基街奔跑,

找到我的旧情人了...

但没有人分享他的喜悦。他沉默的同伴甚至对这次爆发抱有敌意和怀疑。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看起来像个退休官员。他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瓶酒,不时抿一口,环顾四周。他似乎也有点不安。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是一个孤僻的人,正如我所说,他一直避免一切社交,尤其是最近。但现在,不知何故,他突然感到强烈的渴望与人相处。他似乎发生了新的变化,他渴望见到人。整整一个月以来,他一直焦虑不安,精疲力竭。他渴望去另一个世界,不管那是什么样的世界,一分钟也好。因此,尽管酒馆很肮脏,他还是很乐意呆在那里。

酒馆老板在另一间屋子里,但他经常走下台阶,走进宽敞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双非常精致、闪闪发亮的红色靴子。他穿着一件腰部有褶皱的长外套,里面是一件沾满油污的黑缎背心,没有打领带。他整个脸都像是抹了油,就像一把铁锁上抹了油一样。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大约十四岁的男孩,还有一个更小的男孩,他负责拿客人要的东西。柜台上放着黄瓜片、黑面包和切好的鱼块,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酒馆里热得让人几乎坐不住,酒味很浓,似乎只要吸一口,五分钟内就会醉。

有时我们遇到一个陌生人,还没开口说话,就不知怎么地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那位坐在稍远一点的客人,看上去像个退休官员。年轻人后来多次回忆起这个第一印象,甚至把它当作一种预感。他一直看着那位官员,当然,因为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显然他想跟他说话。至于酒馆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那位官员似乎已经习惯了,看着他们就觉得无聊。他甚至表现出一种傲慢的蔑视,仿佛和这些无知的下等人没什么可谈的。那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两鬓斑白,头上有一大片秃斑。由于经常喝酒,他的脸肿得发黄,甚至有点发青。微肿的眼睑下,一双细得像裂缝一样却明亮微红的眼睛闪着光芒。但他身上有一点非常奇怪; 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芒——或许是理智和智慧的光芒——但同时又隐约地似乎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老式黑色燕尾服,几乎所有的扣子都掉了,只剩下一颗扣子勉强挂着,他用这颗扣子揪着衣服,显然是在保持些许的体面。黄色的土布背心下,露出了沾满汤汁和酒渍的脏兮兮的皱巴巴的胸罩。他的脸刮的是官式的胡须,但已经刮了很久,以至于上面布满了大片的蓝灰色的胡茬。举止间,的确有一股庄重的官式风范。但他焦躁不安,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有时心情低落,把袖子磨破的手肘撑在又脏又粘的桌子上,用手支撑着头。 最后,他直视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而坚决地说道:“对不起,先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虽然您穿得不怎么样,但从经验中我可以看出您学识渊博,酒量不错。我一向尊重知识渊博、真诚的人,而且我也是一名公务员。马尔梅拉多夫,这是我的名字,公务员。对不起,您在办公室吗?”

“没,我在看书……”年轻人回答道。对方文质彬彬的语气和直来直去的语气让他颇感意外。虽然他只是希望和某人有任何接触,但当有人真的和他说话,听到第一句话时,他突然感到厌恶和恼火。平时,他对每个联系他或想联系他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他是学生,或者曾经是学生!”官员惊呼道。“正如我所料!经验丰富,先生,久经考验的经验!”他用手指着额头,夸耀道:“您曾经是学生,或者曾经学习过!对不起……”他站起来,拿起酒瓶和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年轻人面前,稍稍向他倾斜着坐下。他喝醉了,但仍然说话流利,只是偶尔有点语无伦次和啰嗦。他渴望与拉斯柯尔尼科夫交谈,好像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

“我亲爱的先生,”他几乎庄严地说道,“贫穷不是罪过,这是事实。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是事实。但是,我亲爱的先生,乞讨是一种罪过。即使你家里什么都没有,你也能保持你天生的高尚品格,但是挨家挨户乞讨时,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无法保持这种品格。至于乞丐,人们甚至懒得用棍子把他赶出人类社会,而是用扫帚把他扫出去,让他遭受更大的羞辱;这是公平的,因为当我去乞讨时,我首先准备羞辱自己。这就是我喝酒的原因!我亲爱的先生,一个月前,我的妻子被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狠狠地打了一顿,但我和妻子不是一类人!你明白吗?请允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你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上过夜过吗?”

“没有,我没去过那儿,”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怎么了?”

“嗯,我就是来自那里。我在这里住了四个晚上……”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陷入沉思。果然,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上,到处都是干草屑,很可能五天没脱衣服,没洗脸了。他的手脏得要命,一层层油污,颜色通红,指甲盖都黑了。他的话似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反应并不强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咯咯笑着,老板似乎是特意从楼上下来,听听这个“有钱人”在说什么。他坐在稍远的座位上,无精打采、一本正经地打着哈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在这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他说话总是文质彬彬,大概是习惯了和酒馆里各种陌生人说话吧。这种习惯已经成为一些酒鬼的必需品,尤其是那些在家里深受禁锢和虐待的酒鬼。 因此,当他们与众多酒友在一起时,他们总是尽力为自己辩护,甚至尽可能地赢得别人的尊重。

“先世保!”老板大声说道,“既然是官员,怎么不去上班?怎么不去上班?”

“我为什么不去工作,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过话头,但对着拉斯柯尔尼科夫问,好像在问问题。“我为什么不去工作?我徒劳地卑躬屈膝,难道我不感到痛苦吗?一个月前,当我醉醺醺地躺在床上,看到列别兹雅特尼科夫先生殴打我的妻子时,难道我不感到痛苦吗?请问,年轻人,你有没有……呃……比如说,在明知没有希望的时候借过钱?”

“借了……可什么意思,就代表没有希望了?”

“也就是说,不抱任何期望,事先就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比如说,你早就知道,而且十分肯定,这个人,这个善良、乐于助人的市民,永远不会借钱给你,即使你劝阻他。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他知道我不会还钱。出于同情?但是,总是关注新思想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前几天解释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甚至科学也禁止同情。在政治经济学的发源地英国,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14]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你看,虽然你事先知道他不会借钱给我,但你还是去了……”

“你为什么想去?”拉斯柯尔尼科夫问道。

“那是因为没人可以依靠,也没有别的路可走!难道不是每个人都至少要有一条路可走吗?因为有时一个人必须有一条路可走!当我唯一的女儿第一次拿着黄牌[15]出去招揽生意时,我也跟着出去了……(因为我女儿靠黄牌谋生……)”他又补充道,有些慌张地看着年轻人,“没事的,先生,没事的!”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哄堂大笑,老板也笑了,于是他赶紧宣布,但他显得很平静。“没事的!他们摇头不会让我难堪,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所有隐藏的事情都已经公开[16];对此,我不是不屑一顾,而是认命。让他们说吧!让他们笑吧!‘看这个人!’ [17] 请问一下,年轻人,你能不能……不,说得更生动一些,不是你能不能,而是你敢不敢,现在看着我,自信的说,我不是猪?”

年轻人没有回答一句话。

“好吧,”当这些话引起的笑声渐渐平息时,演说家继续说道,语气比以前更加庄重,甚至更加自尊,“好吧,让我当一头猪吧,但我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是一位有文化的女人,是一位上校军官的女儿。让我当一个胆小鬼吧,但她有一颗高尚的心,受过良好的教育,有高尚的感情。然而……哦,如果她只爱我!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至少应该有一个小地方,每个人都可以被别人爱!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虽然她是一位宽宏大量的女士,但她并不公平……虽然我知道她拉我的头发是因为她可怜我(不要嘲笑我,年轻人,我一直这么说是因为她经常拉我的头发)。“嘿嘿,嘿嘿,”他带着双重自尊承认,“但是,上帝,如果她曾经这样做过……但是,不!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的愿望不止一次实现过,我也不止一次被爱过,可是……我就是这个样子,天生就是一头野兽!”

“当然了!”酒馆老板打着哈欠说道。

马尔梅拉多夫果断地用拳头敲打桌子。

“我当时就是这样!您知道吗,先生,您知道吗,我甚至用她的袜子换了酒?不是她的鞋子,因为那样比较合理,而是她的袜子,我用她的袜子换了酒!我还用她的山羊毛围巾换了酒,那是送给她的礼物,是她一个人的,不是我的;我们住在一所寒冷的小房子里,去年冬天她感冒了,咳嗽,吐血。我们有三个小孩,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从早到晚忙着给孩子们擦洗、洗澡,因为她从小就爱干净。但是她的肺很弱,她可能得了肺结核,我感觉到了。难道我没有感觉到吗?我喝得越多,感觉越强烈。这就是为什么我喝酒,试图在酒中寻找同情和发泄……我喝酒是为了让自己加倍痛苦!” 而他自己,似乎有些绝望了,将头埋在了桌子上。

“年轻人,”他挺直背脊,抬头说道,“从你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你似乎很苦恼。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所以我就马上跟你说话了。因为我告诉你我的身世,并不是为了在这些懒惰的人面前丢脸,即使我不告诉他们,他们也会知道一切,而是因为我想认识一个有同情心和学识的人。你知道,我的妻子在省立女子中学接受教育,在毕业典礼上,她在省长和其他名人面前表演了披肩舞,为此她获得了一枚金牌和一张证书。那枚金牌……嗯,卖了……很久以前……嗯……证书还在她的盒子里,她前段时间把它拿出来。我把它给我的房东太太看了。虽然她和她经常吵架,但她总是向大家炫耀,谈论过去的快乐时光。我不怪她,我也不怪她,因为这是她记忆中最后的亮点,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是的,是的,她是一个急躁、骄傲和固执的女人。她可以自己擦地板、吃黑面包,但她绝不容忍任何人对她表现出任何不尊重。因此,她不会原谅列别兹亚特尼科夫先生的粗鲁,列别兹亚特尼科夫先生因此殴打了她,她病倒了,这与其说是因为身体受伤,不如说是因为自尊心受伤。我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寡妇,有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

她的前夫是个步兵军官,她对他一往情深,离家出走,与他私奔。她很爱她的丈夫,但他沉迷于牌局,输了官司,死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经常打她,但她没有原谅他。我很清楚,也有确凿的证据。尽管如此,她还是流着泪想念他,骂我不如他。而我感到幸福和快乐,因为她至少认为自己在想象中是幸福的……丈夫死后,她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流浪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县城。当时我在场。她穷得无处可去。虽然我历经沧桑,见识过很多,但我无法形容她的处境。所有的亲戚都排斥她。而她还嚣张跋扈,甚至有些太嚣张了……那时,亲爱的先生,我也是个鳏夫,带着前妻留下的14岁女儿。 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受这么多苦,就向她求婚了。你可以想象,当她,一个博学多识的女士,答应嫁给我时,她是多么的可怜!然而她却嫁给了我!她绞尽脑汁,哭泣,但她还是嫁给了我!因为她别无选择!先生,你明白,你明白别无选择意味着什么吗?不,你还不能理解这个问题……整整一年,我虔诚而神圣地履行我的职责,从来没有碰过这个东西(他用一根手指触摸了那个装着半升酒的瓶子),因为我也有感情。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让她满意;然后我又丢掉了工作,不是我的错,而是因为裁员,然后我开始酗酒!……一年半前,经过漫长的旅程和许多危险,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个拥有无数古迹的宏伟首都。在这里我又找到了工作……我找到了,又丢了。你明白吗?这次我丢了工作是我自己的错误,因为我“复发”了……现在我家从阿玛莉亚·费奥多罗夫娜·利佩韦赫泽尔那里租了半套房子,至于我们怎么生活,怎么付房租,我不知道。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住在那里……就像所多玛一样,一片混乱……嗯……是的……而这时,我和前妻所生的女儿长大了,我不会告诉你她,我的女儿,是如何在继母的虐待下长大的。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虽然心地善良,但却是个脾气暴躁、容易激动、爱挑剔别人的女人……是的!那些回忆多美好啊!你可以想象,索尼娅没受过多少教育。四年前,我试着教她地理和世界历史,但我自己对这些知识知之甚少,而且也没有好的教科书,因为我们手头仅有的几本书毫无用处……现在,连这些书都没有了,整个教育也结束了。我们只学到了关于波斯居鲁士大帝的那一章。[21]后来,她成年了,读了几本浪漫小说。前段时间,在列别兹亚特尼科夫先生的帮助下,她读了路易斯的《生理学》。[22]你知道那本书吗?她读得很有兴趣,甚至还给我们读了其中的一些段落。

她所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亲爱的先生,我现在代表我自己向您非正式地提问:您认为一个贫穷但受人尊敬的女孩能靠诚实的工作赚到很多钱吗?……先生,如果她诚实但没有特殊技能,那么即使她一直用双手工作,她每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那个名叫洛普什托克的五等文员,也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您听说过他吗?——他不仅没有付她六件荷兰衬衫的钱,而且还把她赶出家门,跺着脚,对她破口大骂,借口是她缝的领子尺寸不对,缝得歪歪扭扭的。孩子们在家里挨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绞着手,脸色通红——这是患有这种疾病的人的常见现象。 她骂道:“你这个懒惰的贪吃鬼,跟我们住在一起,白吃白喝,还要御寒,可我们在家里能吃什么喝什么,孩子们三天没见过一块面包皮了!”我当时正躺在床上……唉,我该怎么办啊!我醉醺醺地躺在床上,听见我的索尼娅(她性格温柔,说话声音最轻柔……一头金发,脸色苍白瘦削)说:“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干这种事?”而达里娅·弗兰采夫娜,这个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里出了名的人物,已经三次问过房东太太了。

“为什么不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讽刺地回答道,“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把它们珍藏起来了!”“不过,请不要责怪她,不要责怪她,亲爱的先生,请不要责怪她!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疯了,她正处于焦虑之中,她病了,孩子们饿得又哭又叫,她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她大概是为了羞辱她才这么说的……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孩子们哭,哪怕是因为饿而哭,她都会立刻打他们。只见,大约六点钟的时候,索涅奇卡就起床,系好头巾披肩,就出门了。直到八点多她才回来。一进家门,她就径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面前,二话不说,把三十卢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一面这样做,一面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我们那条绿色的大塔夫绸围巾(这是我们家常见的塔夫绸围巾),紧紧地蒙住了她的头和脸,然后她就脸朝墙躺在床上,瘦削的肩膀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而我也像刚才一样躺在那里……我看到,年轻人,我看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也默默地走到索尼奇卡的床边,整夜跪在她身边,亲吻她的脚,不想起身,然后她们就在一起怀里睡着了……两人在一起……是的……而我则醉醺醺地躺在那里。”

马尔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然后他快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咳嗽着清了清嗓子。

“从那以后,亲爱的,”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从那以后,由于一些不幸的事件和一些心怀不轨的人的背叛,特别是达里娅·弗兰采夫娜,似乎是受了这种事件的唆使,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被迫领取了黄色执照,因此她不能再和我们住在一起了。房东阿玛莉亚·费奥多罗夫娜也不愿意让她住在这里(她自己以前也帮助过达里娅·弗兰采夫娜),而列别扎特尼科夫先生……好吧,我是为了索尼娅才被迫领取黄色执照的。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起初他一直试图取悦索尼娅,但现在他突然宣布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勃然大怒:“我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怎么能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服气,就来了为她辩护……然后就吵了起来……现在索尼娅大多在黄昏时分到我们这里来,帮助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干活,还尽可能给她寄点钱……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瑙莫夫家里,租了他们的一间房间。卡佩尔瑙莫夫马夫是个跛子,又是个口吃者,他家里的人都是口吃者,他的妻子也是口吃者……他们都住在一所房子里,我的索尼娅一个人住在一个??被一堵墙隔开的单独房间里……嗯,是的……他们都是极其贫困的人,说话都结巴……是的……但那天我一大早就起了床,穿上破布,举起双手向上帝祈祷,然后出发去找伊凡·阿法纳西耶维奇阁下。您认识伊凡·阿法纳西耶维奇阁下吗?……不认识?哦,这么有德行的人,您却不认识他!这是一块蜡……一块在上帝面前的蜡; 像蜡一样[23]……听了我的忏悔,他竟然哭了起来。‘唉呀,’他说,‘马尔梅拉多夫,你已经让我失望了一次……现在我再给你一个任务,我会负起个人责任,’他说,‘你必须记住我的话,’他说,‘回去吧!’我吻了他脚上的尘土,但我是在心里吻的,因为他是一位部长,一个有新治国方略和教育理念的人,事实上他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我一回到家就宣布我又被正式录用了,又可以领工资了。哦,天啊,当时大家都多么高兴啊!……”

马尔梅拉多夫又停了下来,激动不已。这时,一群醉汉从街上走了进来。门口传来租来的风琴声和一个七岁小孩颤抖着唱着《小庄园》的声音,气氛变得很热闹。酒馆老板和侍者忙着招待新来的客人。马尔梅拉多夫不理会新来的人,继续讲着他的故事。他此时看上去虚弱极了,但越喝醉,他就越说得起话来。回想起不久前找到工作的成功,他似乎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脸上甚至闪过一丝精神。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

“亲爱的,那是五个星期前的事了。真的……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索涅奇卡听到这个好消息时,我的天,我简直到了天堂。以前他们总是骂我:像野兽一样躺下!但现在他们踮着脚走路,不让孩子们喊叫:‘谢苗·扎哈里奇工作累了,正在休息,别出声!’他们上班前给我咖啡,还给我煮了凝乳!他们有真正的奶油,你听见了吗!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省下十一卢布五十戈比给我买一套像样的制服的。靴子、平纹细布紧身胸衣——最好的,还有公务员的燕尾服,所有这些只花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而且整个衣服的款式非常优雅。“一切都非常漂亮。 第一天一大早下班回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已经做好了两道菜:一道汤和一道洋姜腌牛肉,这些菜我以前从来都不敢想。她没有衣服……也就是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但她打扮得像要去拜访某人。并不是说她穿了新衣服,而是说她什么都不穿就能打扮得漂漂亮亮:梳理头发,换领子,穿上一双袖子,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年轻漂亮。我亲爱的女儿索尼奇卡一直帮我们挣钱,她说这段时间她经常来你家很不方便,除非天黑以后,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她了。

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一天午饭后,我回家小睡,你猜怎么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忍不住了:一周前,她和房东阿玛莉亚·费奥多罗夫娜大吵了一架,现在她邀请她喝咖啡。他们聊了两个小时。她说:“谢苗·扎哈里奇现在又开始工作了,拿到了工资,他亲自去见阁下,阁下亲自出来见他,让其他人等着,自己牵着谢苗·扎哈里奇的手,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进了办公室。”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阁下说:“谢苗·扎哈里奇,尽管你习惯荒唐,但我当然记得你过去的服务,但现在你已经承诺了,没有你,我们的工作会更糟。”(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他补充道:“现在我相信你的承诺了。 ‘我得告诉你,她上面说的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并不是她轻浮、喜欢吹牛!不,她相信这些,用她的幻想安慰自己,没错!我不怪她,不,我一点也不怪她!……六天前,当我把第一份薪水——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拿回家时,她叫我小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这还是我们俩独处的时候,你不明白吗?好吧,我有什么可夸的,我是什么样的丈夫?不,她捏了捏我的脸蛋说:‘你真是个小宝贝!’”

马尔梅拉多夫不说话了。他想笑,但下巴突然颤抖起来,但他忍住了。这家酒馆、他那可怜的外表、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个夜晚、一升酒、对妻子和家人近乎病态的爱,这一切都让听着他说话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头晕目眩。拉斯柯尔尼科夫听得入神,心痛不已。他后悔来到这里。

“我亲爱的先生,我亲爱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次大声说道。 “噢,我的先生,也许您也和别人一样,认为这一切不过是饭后开的玩笑,我只是说一些琐碎的家庭琐事来打扰您,可我却不认为这是玩笑!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一生中在飞扬的幻想中度过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天堂般的幸福,就是幻想着如何安排这一切: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让她过上几天舒适的日子,让我的独生女远离耻辱,回到家庭的怀抱……有许多许多的想法……先生,就这么想吧,“啊,我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仿佛突然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盯着正在听他说话的人),唉,可是在这一切幻想之后(也就是整整五天五夜以前),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使出了一个大招,像夜里的贼一样,偷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锁箱的钥匙,把所有的剩下的工资,有多少,我不记得了,你看我,全完了!我已经离家五天了,家人在找我,工作丢了,公务员制服还在埃及桥边的一家酒馆里,我就用这些破布换了……一切都完了!”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敲着额头,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用胳膊肘用力撑在桌子上。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突然变了,他用一种虚伪、狡猾、厚颜无耻的眼神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笑着说:

“我今天去了索尼娅家,要了一些钱去买解酒!嘿,嘿,嘿!”

“真是她给你的?”旁边有人高声喊道,随后哄堂大笑。

“你看,这半升酒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她给了我三十戈比,她亲手拿的,这是她最后的一分钱,我亲眼看见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而在那边……他们为别人悲伤、哭泣,却不责备,不责备!但这更痛苦,更痛苦!……三十戈比,是的。你看,她自己需要钱,不是吗?您觉得呢,亲爱的先生?你看,她自己现在必须说话了。“她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女人。这种整洁,这种特别的整洁是要花钱的。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哦,她还得买润肤霜,她得买; 她还得买浆过的裙子,穿时髦精致的皮鞋,这样走过水坑时,脚就露在外面了。先生,您明白这种整洁意味着什么吗?唉,可我,她的亲生父亲,却花了这三十戈比买了酒!我在喝酒!而且我已经喝光了!……唉,谁会可怜我这样的人呢?啊?先生,您现在可怜我了吗?告诉我,先生,可怜不可怜?嘿,嘿,嘿!”

他试图重新装满瓶子,但瓶子已经空了。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们?”再次出现在他们身边的老板大声喊道。

随即爆发出一片笑声,甚至还有辱骂声,听的人和没听的人,全都盯着这位退休官员,笑骂不休。

“可怜!为什么要可怜我!”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大叫起来,他十分激动地站起身来,伸出了手,仿佛一直在等待这句话。 “你说,你为什么要可怜我?是的!我不值得可怜!我该被钉在十字架上,钉在十字架上,你却不该可怜我!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然后可怜他!然后我会自愿来到你面前,让你钉死我,因为我渴望的不是欢乐,而是悲伤和眼泪!……卖酒的,你认为你的半升酒能让我快乐吗?悲伤,我在酒瓶底部寻找的就是悲伤,悲伤和眼泪,我尝过并找到了它们;怜悯我们的人将是怜悯所有人的人,他理解所有人和所有事物,他是我们唯一的主,审判者。到那一天[27]他会来问:‘那个为了残忍的、患有肺结核的继母和别人的年幼孩子而出卖自己身体的女儿在哪里?那个不仅不惧怕人类残忍的女儿在哪里?父亲,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也怜悯他吗?’ 他还会说:‘来吧!我已经原谅了你一次……我已经原谅了你一次……现在你的许多罪孽都被原谅了,因为你的爱是伟大的……’[28] 他一定会原谅我的索尼??娅,他会原谅她的,我早就知道了,他会原谅她的……不久前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感觉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会接受他的审判,都会得到宽恕,无论好人还是坏人,聪明人和懦夫……当他审判完他们所有人的时候,他会叫我们:‘你们也上前来!上前来,酒鬼们,上前来,懦夫们,上前来,不要脸的人!’然后我们都上前来,毫无羞耻地站在他面前。他会说:‘你们都是猪!像野兽一样行事,受到法律的惩罚!兽的印记[29];但你们也上前来!’聪明和通情达理的人会说:‘哦,上帝!你为什么接待这些人?’ 他会说:‘我接纳了他们,你们这些聪明人,我接纳了他们,你们这些有理解力的人,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待遇……’然后他会向我们伸出双手,我们都会倒在地上……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会明白一切!然后我们会明白一切!……每个人都会明白……甚至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也会明白……哦上帝,愿你的王国早日到来!”

他又坐回长椅上,精疲力竭,倦怠不已,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陷入了沉思。他的话产生了一定的效果,一阵沉默,但很快,同样的笑声和责骂声又开始了。

“他正在评判!”

“他胡说八道!”

“真是小官啊!”

类似这样的词还有很多。

“我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请送我回家……到科泽尔的公寓,在院子楼上。该回去了……回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暗暗计划着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走路比说话虚弱得多,整个身子都靠在年轻人身上。只有两三百步路。离家越近,醉汉就越是惊慌和害怕。

“我并不怕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他不安地嘟囔道,“也不怕她拉我的头发。头发算不了什么!……头发算不了什么!我说的就是这个!最好是她拉我的头发!我并不怕这个……我怕她的眼睛……是的……她脸颊发红也让我害怕……我怕她的呼吸……您见过患这种病的人是怎样呼吸的吗?……他激动的时候是怎样呼吸的?我怕孩子们的哭声……因为如果索尼娅不养活他们……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也不怕挨打……您瞧,先生,挨打不但不伤害我,而且我倒很高兴……因为我应该……没有它就活不下去了……还是打一顿好。让她打我吧,让她发泄一下她的愤怒吧……还是打一顿好。……就是这房子。科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很富裕。……请收留我吧!”

他们穿过庭院,上了四楼。他们越往上走,楼梯就越暗。当时快到十一点了,虽然彼得堡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黑下来[30],但楼梯顶上还是很暗。

楼梯顶端有一扇小门敞开着,门被烟熏黑了。一根蜡烛头照亮了一间约十步长的破旧房间,从过道里就能看到整个房间。房间里乱七八糟,尤其是孩子们的破布。后屋前面挂着一张布满洞的床单。床单后面大概是一张床。外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沙发罩着破旧的油布,沙发前面放着一张从厨房拿来的旧松木桌子,从来没有刷过漆,也没有铺过桌布。桌子旁边的铁烛台上放着一截即将燃尽的牛脂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一家住在一个特殊的房间里,而不是房子的一角,也就是说,他们的房间实际上是一条过道。通往里面鸽舍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这些小房间与阿玛莉亚·利佩夫海泽的一间公寓隔开。 里面吵闹嬉笑,似乎在打牌喝茶,不时传出几句粗话。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是一个苗条的女人,身材苗条,身材匀称,一头美丽的深棕色头发,脸颊红红的。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捂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很不规律,气喘吁吁。她的眼睛像发烧一样闪着光芒,但目光锐利而呆滞。烛光的余光在她脸上闪烁,使她那张肺结核病人焦躁不安的脸显得痛苦和不舒服。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她大约三十岁,确实不适合马尔梅拉多夫。她没有听到也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因此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房间里很闷热,但她没有开窗;楼梯上传来一股恶臭,但通往楼梯的门没有关上; 从里面的房间里,透过没有关紧的房门,飘来阵阵香烟味,她不停地咳嗽,但房门却没有关紧。最小的女孩,只有五六岁,不知为什么正睡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头埋在沙发里,像是坐着。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站在角落里,颤抖着哭泣,大概是因为刚被打过。最大的女孩大约九岁,高挑纤瘦,穿着一件薄薄的旧衬衫,衬衫上到处都是洞,裸露的肩膀上披着一件两年前为她缝制的旧粗花呢斗篷,现在连膝盖都盖不住。她站在角落里,挨着哥哥,用细细的、像棍子一样的胳膊搂着哥哥的脖子。 她似乎在安慰他,轻声说些什么,让他不哭,同时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惊恐地望着母亲,那双黑眼睛在她那张瘦削的、惊恐的脸上似乎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不敢进屋,而是跪在门口,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了上去。女人看见一个陌生人心不在焉地站在她面前,一时回过神来,似乎在想:他在这里干什么?但后来她想,他大概是去另一个房间,因为她的房间是一条过道。想到这里,她不再理会他,而是走到通向过道的门前,正要关上门,却看见丈夫跪在门口,突然大叫起来。

“啊!”她愤怒地喊道,“你回来了!你这个囚犯!你这个恶棍!你的钱在哪儿?你的口袋里有什么?给我看看!你的衣服已经不一样了!你的衣服在哪儿?你的钱在哪儿?告诉我!”

她边说边冲上前去搜身。马尔梅拉多夫立刻乖乖张开双臂,让她轻松搜查他的口袋。可是,口袋里一分钱也没剩下。

“钱在哪儿?”她大叫道。“天哪,他把钱都喝光了吗?盒子里有十二卢布!”突然,她像疯子一样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跪在她身后爬了进来,为的是省下她的力气。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幸福!我觉得这不是痛苦,而是幸福,先生。”他大声喊道。因为头发被扯,身体左右晃动,甚至额头都碰到了地板上。睡在地板上的孩子被惊醒,放声大哭。角落里的小男孩再也忍不住,全身都在发抖,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像丢了魂儿一样扑进姐姐怀里。大女儿像是从梦中醒来,身子如树叶般颤抖。

“全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喊道。“他们再也没有同样的衣服了!他们都饿了,都饿了(她绞着双手,指着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你呢,难道你不觉得羞耻吗,”她突然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喊道,“从酒馆里出来!你和他一起喝酒?你也和他一起喝酒!滚出去!”

年轻人一声不吭地走了。这时,内室的门大开着,几个人朝里面张望。头戴圆帽的人探出头来,嘴里叼着香烟或烟斗,放肆地大笑。有些人穿着睡衣,胸部露在外面;有些人穿着不太体面的夏季内衣;有些人手里拿着牌。当马尔梅拉多夫被人揪着头发拖着走时,他们笑得非常开心,大喊这是他的乐趣。他们甚至开始走进房间;最后传来一声尖叫:原来是阿玛莉娅·利佩夫海泽尔自己挤了上来,想用自己的意愿把事情处理好,她用咒骂的口气命令她明天就走,因为她已经威胁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百次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走,就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酒馆里换的一卢布,放在窗台上没人注意的。 当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想要往回走。

“啊,我干了一件多么可笑和愚蠢的事,”他想,“他们有索尼娅帮忙,我自己也需要钱。”但他考虑到他拿不回这笔钱,即使拿回来,他也绝不会再拿,于是挥挥手,回到自己的家。“索尼娅还要买美容霜,”他一边想,一边沿着街道走,讽刺地冷笑道,“这种整洁是要花钱的……哼!也许今天索尼娅自己会失败,因为这和猎捕珍稀动物……开采黄金一样危险……所以没有我的钱,明天全家都会饿死……啊,可怜的索尼娅!但他们这么能干,挖出了一个好矿!而且他们在享受好处!不是吗,享受好处!而且他们已经习惯了。一开始他们哭了,但后来他们就习惯了。人,这种卑鄙的生物,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

他陷入了沉思。

“好吧,如果我错了怎么办?”他突然无法控制自己,大声说道,“如果人们不是真的卑鄙,也就是说,如果整个人类不是卑鄙的,那么其他一切都只是偏见,只是想象出来的恐惧,因此不存在任何障碍,这是自然的!……”

第二天,他醒来时,他的脾气不好,他的脾气不好,他的脾气不好,他的脾气不好。对于房间:三个旧椅子没有完全破碎,在角落里有一些笔记本和书籍; 他经常穿着衣服睡在沙发上,没有一张床单,但覆盖着他破烂不堪的学生外套,在他的头上有一个小枕头,他的所有干净而肮脏的内衣在枕头下,使枕头更高。

没有维修,他与目前的心理状态无关,他认为他是如此舒适。

“起床,你为什么总是睡觉!

租户睁开眼睛,发抖,认出了纳斯蒂西亚。

“茶是送你送你的吗?”

“女房东将如何给予!”

她把特殊的茶壶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

“给纳斯蒂西亚,请握住它。”他在书包里抚摸一段时间(他和这样的衣服睡了),拿出一枚小铜币,“请给我买一个小圆面包,然后在香肠店买香肠,然后便宜。”

“我会立即为您带来它。您想喝点食物汤代替香肠吗?昨天做的美味的蔬菜汤。我昨天离开了您,但是您回来了。

蔬菜汤来后,他开始喝酒。

她说:“ ?? 想去警察局起诉您。”

他皱起了眉头。

“去派出所?她想做什么?”

“你不给房间钱或搬走。她想做什么?

他补充说:“好吧,有一个幽灵,”他咬牙切齿“盖格”,喃喃地说:“不,现在是我的时候……现在……她是个傻瓜,”他补充说,“我今天要去她。”

“她像我一样愚蠢,但是你,一个聪明的人,但是像一个口袋一样,整天躺着,有什么好处?你说过,你曾经教孩子们学习,但是你现在为什么要做什么?”

“我在做……”拉斯基科夫勉强地说道。

“什么?”

“工作……”

“什么工作?”

“我在想。一段时间后,他认真地回答了。

立即笑了。

“你能想到很多钱吗?”

“没有靴子,你就无法教孩子学习[31]。此外,对于教学,我真的很想呕吐它。”

“不要吐口水。”

“教孩子们学习,只能赚几个小钱。戈比能做什么?”

“你必须立刻赚大钱吗?”

他奇怪地瞥了一眼。

“是的,想赚钱。”

“哟,你必须花点时间,否则,它会吓到人,这太可怕了。你想买小圆面包吗?”

“如你所愿。”

“啊,我忘了!昨天你出去时,我给你发了一封信。”

“相信!我的来信!谁是信?”

“谁来自,我不知道。我代表你给了你三个戈比[33],你会偿还的吗?”

“然后去看上帝的尊重,去!”

一段时间后,这封信被带来了。

“ ,出去,看看上帝的一部分;给它,这是你的三个戈比,但是在上帝的肖像中,快点!”

他的手中颤抖着。

我的母亲写道:“我亲爱的Luo Jia [35],我已经两个月以上没有与您沟通,所以我会感到非常不舒服。有时候,我在晚上并转向一边Ru借来了。

两个月前,您在一封信中说,您在瑞典人的的房子里被粗鲁地接受了她无法辞职。 现在,我告诉您所有的事实,因为现在一切都按照上帝的意愿进行了改进,这也让您知道她经常爱你,我想念她。到barcs [37]。

但是,您看到的是,这个疯狂的人对杜米亚()秘密地掩盖了他的艰难,也许他是一个家庭的大师。引起家庭的争议,当然要摆脱这个可怕的家庭,您知道她的个性有多聪明。

因此,一个可怕的场景在花园里出现:彼得·罗伯纳(Malfa Peter Robna)甚至碰到了任何解释,但她又吵闹了,她又吵闹了。 ,它在城市的侵略性中一直在滚滚一个月,即使在这一点上:杜马尼亚和我什至无法走,因为人们鄙视我们,小声说话,甚至在我们面前的一些小商店和一些小型公务员的家伙和一些小型公务员侮辱我们。

在这里,她经常知道她的舌头,因为她很喜欢她的习惯,所以她经常进入城市。他对良心感到遗憾,也许他是无辜的。 在这封信中,她以愤怒和愤慨的是,这只是他对马尔法·彼得·屋顶的不道德行为。

此外,仆人终于为杜米亚(Dumia)辩护,远远超出了瑞典先生的范围,这是正常的。她在任何地方都称赞她,她的纯真不仅是她的纯真,还向先生写信给所有人,读书,甚至让人们读过Malfa Peter ,我认为这是很多日子。他们的家几次将再次聚集在一起。

我认为这是太多的,但是彼得·罗维纳(Malfa )的惩罚太严重了。 [39],称彼得·里维奇·卢·伦(Peter Peter Rivic Lu Ren)是彼得·拉维纳(Peter )的遥远亲戚,我们收到了他的好处,要求他喝咖啡,第二天,他向新利宾宾()礼貌地提出了提议,并要求尽快做出明确的答复。

他非常忙碌,他急于珍惜他,他也可以享受一定的印象。根据许多迹象,彼得·罗维奇(Peter Peter )至少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人。

您知道姐姐的个性,像一个高贵的人一样,她的丈夫的幸福是他自己的责任,他也会在关心后期。当他被接受并第二次拜访时,他提到,在他认识杜米亚之前,他决定嫁给贞操,但不应该嫁给丈夫,如果妻子将妻子视为她的丈夫自己的恩人,那就更好了。

我不得不添加一个词,比我写的更加温柔,因为我忘记了他的想法,但他肯定不会说这个想法。

“我我,彼必须去去,是是他在那里的的的的大理院的的】】有个个的的案子要要办办。。办办。办筹划自己的前程,并且并且自己的已经无疑。。 ,我们我们彼负责人,但他立即表示怀疑:您在大学里的作业可能不会让您的工作状态,并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使您能够成为彼得·罗克( Rowic)的诉讼事务,甚至是他的伴侣,因为您一定会及时了解自己的态度,因为这是良好的态度,因为这是一个更含糊的态度。愿望,她对此充满信心。

当然,我们对彼得·罗维奇(Peter Peter )的丝毫幻想感到非常关心,尤其是当您是他的伴侣的人,他只说了一半的话杜·恩卡(Du )要求她的意见,当杜米亚()狂喜地介绍他的意见时,他必须先亲自观察任何人,并试图与他联系时,我也会想到自己,我也会想到,我也会想到自己,这是我自己的生活。现在。

我相信他必须保持主动,以便我邀请我与女儿分开,因为他还没有抚养我和。很快,他是出于某些原因,希望尽可能地举行一场婚礼,如果是在忙碌的时间里,即使她愿意一个人愿意,她也会在这个时期举行。

她真的是一个天使!她说她有成千上万的话和成千上万的话,但是她不能提及笔,因为纸是简短的,这只会让我感到沮丧。我什至会借给我七十个卢布,所以我可能能够与您交往二十个甚至三十个卢布,我真的想寄给你一点,但我担心我们的旅程成本很紧张,尽管彼得·彼得·罗维奇(Peter Peter )很友善,但他却付出了一些费用,他付出了一定的成本,这是我们的启动(这是一定的,又是付出了一定的责任(又是一定的,又是一定的,它是付出的,却是一定的,却付出了一定的责任。但是毕竟,我们必须考虑彼得斯堡未来支出的费用。 至少有几天的情况不是二十个卢布,但是您绝对可以发送三十卢布。

好吧,这封信的两面都充满了戴姆斯,但我们的所有东西都不是,我的爱好者,让我爱你,我都会爱你。期望您很高兴,我感到很高兴。

死亡爱你

尼科福娃

从阅读这封信的开始,几乎在阅读这封信的过程中哭泣,但他的脸上看上去很苍白。过去的行人感到惊讶。

四个

他母亲的使者遭受了酷刑。

“由于这一事件,他很明显。” “不,妈妈,杜姆,你不能对我说谎!母亲的卧室[44],他每个人[45]很痛苦。

“,”,有意思的的提起提起提起提起提起代代代代代代代呢呢只只不过不过是为了展示一一一人人呢情况清楚,:也也:她们她们人究竟了什么程度,在推心置腹了什么,在在和黑夜那个那个那个以及以及以及后来日子日子日子是是所有所有所有的话都都进行同,因此也纯属,甚至甚至言片语无须吐露也许就是是这样吧。从从:妈妈信上信上:妈妈 ,有点,然而商量的呢的的不发火。要在信中中我写:'你你要:我们的希望,你我们!',妈妈!

“呵,”,“”,“他继续继续想道继续里般般飞速转动的思想的,“'这句话倒,'''要要了解一个人是,'这人精明,而且善良':他心地善良善良托运行李托运托运(要要,(((我乘坐的的))卢仁卢仁,你你回啊??,这这?未的未未未……开支也也开俗话得,吃饭吃饭,吃饭在在呢?不,因为不不已经已经。

要要,这这将来婚后的的的!以后以后彼靠靠生活?根据某些,摇着对加以加以::'我我接受'。接受。。指指:指靠指:指靠指靠:指靠指靠指靠一百二十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卢布养老金卢布养老金吗老花眼睛而且头巾,只只能给一百二十的卢布增加二十卢布的收入,我对此十分清楚。这就意味着,还是得寄希望于卢仁先生的高尚情怀:'他会主动提出邀请,全力劝我去住的'。别异想天开了!席勒笔下的那些好心人【46】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孔雀羽毛装扮别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信赖善,而不相信恶;即使他们已经预感到勋章的反面【47】,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事先对自己说真话;就连想到这一点,他们都会深感厌恶;他们摇着双手躲避真理,直到最后那个被他们装扮的人亲自出来愚弄他们。我倒想知道卢仁先生是否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扣眼里一定挂着一枚安娜勋章【48】,出席包工头和商人的宴会时,他都会佩戴着它。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也许会戴上它!不过,让他见鬼去吧!……

“……唉,妈妈,就随去性格我早如:'杜涅奇卡妈妈:'杜涅奇卡忍耐忍耐'。忍耐。。,我我。对。。此。我也也是是是清楚清楚清楚清楚的。两年年半半'这,''杜涅奇卡忍耐'。。既然忍受忍受斯维德里先生其所所所造成造成造成的的一切的的的一切造成造成,可可可可可可可见她她的确的确的确善于善于善于善于。卢仁先生她可以得了;此搬出套,因此,也许也许根本不说漏漏漏漏漏漏漏漏漏漏漏((也不卖自己,也灵魂灵魂会耽于舒适而放弃精神方面方面方面方面方面,哪的,哪哪怕怕怕是给她】,她也会,何况不会先生!!家庭家庭,也艰辛,但的但但,我我情像黑人那样种植场给种植场,或者或者给给种植场或者或者像拉脱维亚人拉脱维亚人那样那样在东岸为为为】德国人为】德国人】】】】共同之人人结婚结婚人己私利永远委身于!哪怕怕卢仁整个整个人是以以以一 ,或者是或者是雕成,,她她也会应允去做做先生先生的合法姘妇姘妇!可可现在现在她她为何又应应应允允了了呢?奥妙奥妙她决不会,而而而为了为了她却要自己出卖!!为了为了一个个亲爱亲爱亲爱的亲爱亲爱亲爱亲爱亲爱亲爱亲爱亲爱亲爱亲爱为了为了为了为了为了为了一一她神明,必要时压制我们的,并且道德,甚至,,甚至,所有,所有的,都

连生命也毫顾惜!只要热爱的人幸福幸福。。。不仅。不仅。不仅幸福。幸福。我们我们还还还会会会编造出出出出一一一貌似貌似貌似貌似貌似有理有理的有理有理的就是人,一切一切一样。。,罗季昂有保障也许会成为成为成为成为富翁成为,声名,受人人,或许人,或许或许人人还还还还还还会会会成为成为名人享誉享誉呢!!然而然而呢母亲??要这样的的,怎么怎么不这样女儿呢!, 】!这样,这样这样,,,你们你们都掂量过?掂量掂量过吗吗??能及吗??有济于有济于事吗吗?合乎合乎合乎吗理智理智你理智你你这里爱情爱情爱情假如既没有没有,连连谈上上不上,那谈谈不不,那那会怎样怎样怎样??,早恰恰而且恰恰相反而且而且恰恰而且而且而且而且而且早早早早已已却是反感是反感反感,反感蔑视蔑视蔑视憎恶

难道不是?您是否,您,这您是否是否所面对的正是饿死!!!,这大问题,这这整洁的的代价代价代价太昂贵太昂贵代价太昂贵太昂贵代价太昂贵的太昂贵的代价的代价代价!!!!!!!!!!!!!!毕竟不,杜涅奇卡,我,妈妈,妈妈!我活,就决我出现出现这样这样的,决,决不,决决

他突然从缓过,站住不动,站住不动站住不动神神

“决不?这会发生会会发生不,你你又能做做些些什么呢?禁止禁止吗吗?可可你你有什么呢权利呢呢呢?你你来说来说来说,全部全部献给,等都你大学,有等你, ?而又在什么呢?把把赖以维生维生维生的一点点钱钱钱掠夺一空空空空空。。。要要要。要要知道要以一百卢布的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为抵押借来的啊!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翁,掌握着她们命运的宙斯【54】,用什么来保护她们,让她们远远离开斯维德里盖洛夫们的侮辱以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盘剥呢?十年之后吗?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编织三角头巾而双目失明,也许以泪洗面也是一个原因;还会因节衣缩食而虚弱不堪;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就在这十年里,妹妹可能变得怎样,你猜想得到吗?”

就这样,他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逗引自己,甚至以此为乐。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问题,也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好久以前就已存在而又亟待解决的老问题。它们早已开始折磨他的心灵,并使他痛苦不堪。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这一切烦恼就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叶,后来日积月累,枝繁叶茂,最近变得成熟,竟凝结出一个可怕、怪异、荒诞的问题,这个问题折磨着他的头脑和心灵,无可抵制地要求解决。现在,母亲的来信使他仿如突遭雷霆击顶。显然,当务之急并非愁锁双眉,消极地苦闷,徒自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是必须付诸行动,立即行动,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必须下定决心,不管是去干什么,或者……

“或者就干脆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狂般地大叫起来,“驯顺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管它究竟怎样,永远扼杀心灵里的一切,放弃一切行动、生活和爱的权利!”

“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无路可走意味着什么吗?”他突然记起昨天马尔梅拉多夫所提的问题,“因为总得让每个人哪怕有一条路可走啊……”

他突然震颤了一下:昨天就出现过的一个念头又掠过他的脑海。但他震颤并非由于掠过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这个念头必然会“掠过”,并且已经在等着它,而且这个念头完全不是昨天才出现的。只是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就在昨天,它还仅仅是个幻想,可是现在……现在它突然现身,不是以幻想,而是以崭新的、严酷的、完全陌生的面目现身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双眼一阵发黑。

他匆匆扫视四周,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很想坐一会儿,原来他是寻找长椅,当时他正行走在K林荫道上。看得见前面约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条长椅。他尽可能地加快步伐;但是途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有好几分钟。

在寻找长椅的时候,他发现有一个女子在他前面二十来步的路上行走,不过,起初他根本没注意她,就像此前他对在他眼前一闪即逝的所有东西一样。这种情况他已经出现好多次了,比方说,在回家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走过些什么路,而他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但这个行走的女子身上却有某种奇异的东西,初看一眼就很惹人注目,于是他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到她的身上去了——最初是勉勉强强地,似乎有点懊恼,后来却越来越专注。他忽发奇想,试图弄清这个女子身上那种奇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首先,她想必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在赤日炎炎下行走,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更不戴手套【55】,而且有点可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轻盈柔软的料子(丝绸)做的连衣裙,但是不知为何穿得十分古怪,扣子未曾扣好,在裙子的最上端靠近后面腰部的地方被撕破了一块,有一大块布片倒挂下来,左右晃荡。一块小小的三角头巾披在裸露的脖颈上,但却歪斜到一边去了。此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七歪八倒。这种状况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劈面相逢,但她刚走到那里,就突然倒在长椅的一端,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显然是疲劳过度。他把她细细察看了一会儿,立即猜到她已喝得烂醉如泥。目睹这种情景,令人深感奇怪而荒唐。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异常年轻的小脸,大约十六岁,也许甚至只有十五岁——一头金黄的头发,一张漂亮而稚嫩的小脸,但却通红通红,并且似乎有点浮肿。这姑娘看来有点不省人事了,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裸露出了不该露出的部分,这一切迹象无一不表明,她几乎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在大街上。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坐下,也不愿走开,而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人迹罕至,而现在又是下午一点钟,烈日炎炎,几乎寂无人影。然而,在相距约十五步远的那边,在林荫道的边缘,有一位先生停住了脚步,种种迹象表明,他心怀某种目的,也很想到这个女孩跟前来。大概他也老远就发现了她,跟踪而至,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妨碍了他。他用恶毒的眼光不时盯上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但又竭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目光,并且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穿着破衣烂裳的讨厌鬼走开,以便自己一近芳泽。事情已不言而喻。这位先生约莫三十岁,身材敦实而肥胖,面色红润,嘴唇朱红,留着一撮小胡子,衣着十分入时。拉斯科尔尼科夫赫然大怒;他突然心生一念——侮辱一下这个胖乎乎的花花公子。他暂时撇下那个女孩,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嘿,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56】!您在这里有何贵干?”他攥紧双拳,大声叫嚷,嘴角透着狞笑,愤恨得嘴唇沾满了唾沫。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先生皱紧双眉,傲慢地露出诧异的神情,厉声喝问。

“滚开,就这个意思!”

“你敢,流氓!……”

他挥舞着皮鞭。拉斯科尔尼科夫握紧拳头扑向他,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位身体健壮的先生足足可以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然而,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拉住了他,一名警察站到了他们中间。

“好了,先生们,请别在公共场所打架。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穿得破烂不堪,便厉声问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仔细打量着他。这是一张雄赳赳的军人面孔,嘴唇上留着灰白的小胡子,满脸络腮胡子,目光中透出精明能干。

“我正要找您,”他抓住警察的一只手臂,高声说道,“我叫拉斯科尔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对此您能一目了然,”他转身对那位先生说,“而您也过来吧,我让您看一件事情……”

于是,他抓住警察的手臂,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您看,她已经烂醉如泥,刚才才从林荫道上走过来: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那一行的。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让人给灌醉了,上了别人的当……是头一回……您明白吗?然后就这样给扔到大街上来了。您看,连衣裙都被撕破到这种样子了,再看看,她的衣服是怎么穿的:显然,这是别人给她穿的,而不是她自己穿上的,并且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给她穿上衣服的。这是一望可知的。现在再请您看看这边:刚刚我想揍他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回见到他;不过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盯上她的,她喝醉了,神志不清,因此他现在急不可耐地想走过来,中途拦截——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不会弄错。我亲眼看见,他紧盯着她,一路跟踪她,只是我妨碍了他,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又稍稍走开一点,站在那里,好像在卷烟……咱们怎样才能不让他如愿以偿呢?咱们怎样才能送她回家呢——请您想个办法吧!”

警察明白了一切,并开始思考。那位胖先生的居心当然十分明显,只是这个女孩的情况还弄不清楚。警察躬身贴近她细细察看,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

“唉,真可怜啊!”他摇摇头说,“还完全是个孩子呢!她让人骗了,定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大声叫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一双疲倦不堪、黯然无神的眼睛,木然看了看盘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给(他伸手到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二十戈比;还有点余钱),给,请您叫辆马车,让车夫按地址送她回家。只是我们得先问清楚她住在哪里!”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后,又开始叫她,“我马上给您叫一辆出租马车,亲自送您回家。请您告诉我,送您到什么地方?啊?请问您住在哪里?”

“走开!……缠死人了!”小女孩嘟嘟哝哝着,又挥了挥手。

“哎哟哟,哎哟哟,多糟糕呀!哎哟哟,多丢人啦,小姐,多丢人啦!”他又摇摇头说,既带点挖苦,也带点怜悯,又带点愤怒,“真是个难题!”他转身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说着又飞快地从头至脚把他扫视了一遍。在他看来这个人大概也很奇怪:穿得破烂不堪,却还解囊助人!

“您发现她的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我告诉过您:她在我前面东倒西歪地走着,就在这条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跟前,就倒在上面了。”

“唉,上帝呀,现今这世上发生了多么可耻的事啊!这么年纪轻轻,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家给骗了,一定是这样!瞧,她的连衣裙也给撕破了……唉,如今尽出些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而她没准出身名门贵族,没准生在贫寒家庭……如今这样的事太多了。看样子娇滴滴的,倒像个小姐。”他又躬身去看她。

也许,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娇滴滴的”,举止文雅,尽力追逐潮流,衣着打扮时髦。

“最重要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关注地说,“千万不能让她落到这个流氓手里!他一定还会凌辱她!他的企图一望可知;瞧这个流氓,还恋恋不舍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说道,而且用手直指着他。那人听了,又想动怒,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只是轻蔑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慢悠悠地走开十来步,又停了下来。

“不让她落到他的手里,这倒好办,”警察凝思着说,“只要她说明往哪里送就行了,不然……小姐,小姐!”他又躬下身去。

那姑娘突然圆睁双眼,凝神细看,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去。

“呸,这些无耻之徒,老是缠着不放!”她又挥了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身子仍像原来一样剧烈地东摇西晃。花花公子也紧随她而去,不过走的是另一条林荫道,一双眼睛只盯着她。

“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得手的。”小胡子警察斩钉截铁地说,也尾随他们而去。

“唉,如今尽出些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他叹息着又高声重复道。

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似乎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喂,您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喊道。

那个小胡子转过身来。

“您别管了吧!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抛开吧!让他消遣消遣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警察疑惑莫解,瞪眼直望着他。拉斯科尔尼科夫哈哈笑了。

“哎—哎呀!”警察挥了挥手说,又尾随花花公子和那个姑娘走了,大概他把拉斯科尔尼科夫或者当作疯子,或者当作更糟糕的某种人。

“拿走了我的二十戈比,”拉斯科尔尼科夫愤恨地说,他被独自留了下来,“哼,让他也从那个家伙那里拿点钱,任凭小姑娘跟他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我何必多管闲事,在这件事上帮忙呢?用得着我帮忙吗?我有资格帮忙吗?就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生生地吃掉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胆敢送掉这二十戈比。难道它们是我的?”

尽管他说出了这些奇言怪语,心里却感到非常沉重。他坐到空空的长椅上。思绪飘飞,纷乱无序……此时此刻,不论想什么,他都觉得难受。他真希望昏然入睡,忘怀一切,然后一觉醒来,一切从头开始……

“可怜的小女孩!”他看了看长椅空空如也的一角说道,“她清醒后会痛哭一场,然后母亲知道了……先打她一顿,再用鞭子猛抽,痛心,羞耻,也许还会把她赶出门去……即使不把她赶出门去,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流也会打听出来,我们的小女孩就得东躲西藏……不久就会进医院【57】(那些与十分正派的母亲住在一起又瞒着她们偷偷地不时寻欢作乐的女孩总是如此),那么以后呢……以后又是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变成残废,从呱呱坠地以来,她不过才活了十八九岁……难道我未曾见过这样的姑娘?她们是怎样堕落的呢?她们全都就是这样堕落的……呸!管它呢!据说,这是理该如此。据说,每年都应该有百分之几【58】……去那个鬼地方,想必是为了让其他的人保持清纯,不受搅扰。百分之几!他们的这些话实在说得可爱:它们如此令人安心,又如此合乎科学。宣称只有百分之几,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假如换一个词语,那么……也许更使人惊慌不安……假如杜涅奇卡也落在这百分之几里,那该怎么办呢……不是落到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到那个百分之几?……”

“而我这究竟是往哪里去啊?”他突然想到,“奇怪。我本来是为了什么事才出来的。刚一读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去瓦西里岛,找拉祖米欣,就是去那里,现在……我记起来了。可是,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这一念头是怎样飘进我的脑海的呢,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呢?这值得注意。”

他感到惊讶。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大学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躲避一切人,不与任何人来往,也厌烦别人来找他。因而,大家也就很快不再理睬他了。无论是同学聚会,无论是闲谈聊天,也无论是娱乐活动,总之他一概什么也不参加。他学习倍加刻苦,从不吝惜身体,因此颇受大家尊敬,不过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一贫如洗,却有一点目空一切的自高自大,并且离群索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同学觉得,他高高在上地把他们、把所有的人都看成小孩,似乎他在修养、学识和信念方面都远远胜过他们所有的人,并且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趣味。

不知什么原因,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意相投,其实还谈不上情意相投,而是他跟拉祖米欣接触较多,坦诚相见一些。不过,跟拉祖米欣的关系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这是一个极其乐观、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地步。不过,在这种憨厚的外表下,蕴藏着深刻和自尊。他的好朋友都了解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其实十分聪明,虽然有时他的确也有点儿缺心眼。他的外貌很惹人注意——身材又高又瘦,胡子总是没刮干净,头发乌油油的。有时他也胡闹,被人称为大力士。有一天夜里,他和伙伴们在一起,曾经一拳就把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59】高的警察打翻在地。他的酒量大得没谱,喝起来可以无休无止,但他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顽皮起来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但他也可以一点都不顽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任何失败从来也不会搅扰他内心的平静,任何恶劣的环境似乎也无法使他感到沮丧。他甚至能住在房顶上,能忍受极度的饥饿和非凡的寒冷。他身无分文,但他立志自力更生,干活挣钱糊口。他有许多挣钱的门路,这些门路当然是打工。有一年,整个冬天他的屋子里从来没有生过一次火,他还肯定地说,这样更使人舒适,因为在寒冷的屋里睡得更香。现在他也被迫停学,但为期不长,他正全力以赴地尽快增加收入,以便继续上学。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左右没到他那里去了,而拉祖米欣甚至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大约两个月前,有一次他们曾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扭过头去,甚至走到街对面去,以免被他发现。拉祖米欣虽然看见了他,但不愿惊动朋友,便从一旁悄悄走过。

“不错,不久以前我还希望请拉祖米欣帮我找份工作,或者安排我教书,或者让我干点别的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记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给我什么帮助呢?纵然他帮我找到教书的工作,纵然他甚至把自己仅有的几个戈比也平分给我,假如他真有钱的话,那么我至少可以买双皮靴,换身像样点的衣服,以便去教书……哼……然而,以后呢?这几个钱对于我能有多大作用?难道我此刻需要的只是这几个钱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实在可笑……”

为什么现在去找拉祖米欣这个问题使他心绪不宁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原来的想象;他在这似乎十分寻常的行动中,惊慌地寻找某种预示自己不祥的征兆。

“怎么,难道我仅仅指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身上找到摆脱一切困境的出路?”他诧异地自己问自己。

他冥思苦想,并且揉着自己的额头,真是奇怪,经过长久的苦苦思索之后,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不知怎的,仿佛是偶然地,又似乎自然而然地倏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唔……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平心静气地说,似乎已经做出了最后决定,“我去找拉祖米欣,这是当然的事……但——不是现在……我去找他……必须在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以后,在一切都重新做出安排的时候……”

他突然清醒过来。

“在干完那件事以后,”他从长椅上跳起来,高声叫道,“然而那件事难道会发生?难道真的会发生吗?”

他甩开长椅走了,几乎是一路小跑;他原本打算转身回家,但他突然又对回家非常厌恶:正是在那个地方,在那个角落里,在那个可怕的柜子里,这一切已经酝酿成熟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抖颤变成了某种疟疾般的抖颤,他甚至打起阵阵寒战来;置身于炎炎烈日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出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似乎竭尽全力地开始注视劈面相逢的各种东西,仿佛在拼命寻找什么排遣,但效果极差,他反倒不断陷入沉思之中。当他又一次抖颤着抬起头来环视四周时,他立即忘记了刚才所想的是什么,甚至记不住走过的地方。就这样,他走遍了瓦西里全岛,来到小涅瓦河【60】边,过了桥,便转弯走向群岛。最初,浓浓翠绿和清新空气使他那疲倦的双眼感到十分舒适,那双眼睛看惯了城市的烟尘、石灰以及紧紧挤压在一起的高楼大厦。这里既无闷热,又无臭气,也无小酒馆。然而转眼间,这些新鲜、愉悦的感觉也变成痛苦和愤怒的东西了。有时他伫立在某栋绿树环抱的别墅前,透过篱笆朝里张望,看到远处的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衣饰华丽的妇女,花园里有几个奔来跑去的小孩。鲜花引起了他特别的兴趣,他久久地观赏着鲜花。他还遇到过一些豪华的四轮马车和几个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送走他们,但他们还未从视线里消失,他就已经忘记了他们。有一次他停住脚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还有将近三十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了娜斯塔西娅代付送信的钱——这么说,昨天给了马尔梅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他寻思着,他不知为什么算起账来,但是一眨眼他甚至忘记了为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当他经过一家近乎小饭馆的饮食店门口时,他才想起算钱的事来,并且觉得肚子饿了。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个不知馅为何物的馅饼。他走到路上时才把它吃完。他好久没喝伏特加了,虽然仅仅喝了一杯,但是酒劲立刻发作了。他感到两腿突然沉甸甸的,并且产生了浓浓的睡意。他迈步向回家的路走去,但当他走到彼得罗夫岛时,他停住了脚步,深感精疲力竭,于是离开大路,钻进灌木丛里,倒在草地上,立即沉沉入睡了。

人在病态中的梦境往往异常鲜明、清晰,并且与现实生活惊人地相似。有时会出现极其可怕的情景,但这情景及整个发展过程却如此真实可信,并且带着一个个如此逼真准确、出人意料而又很艺术地与整个情景十分吻合的细节,以致做梦者即使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在醒着的时候也无法构想出这样的细节。这种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并且给失调和早已处于亢奋状态的人体留下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尔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回到了童年时代,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里。他大约七岁,一个节日的傍晚,他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城外散步。天灰蒙蒙的,又闷又热,那个地方和他保存在记忆中的印象如出一辙:甚至记忆中的印象,比他此时梦中出现的景象还要模糊得多。小城兀立在旷野之中,四周连一棵柳树都没有,一眼望去,了如指掌;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在那最天边处,有一片黑乎乎的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路的地方,坐落着一家酒馆,一家大酒馆,每当他和父亲出来散步,路过酒馆门口时,它总是让他产生厌恶之感甚至恐惧之情。那里老是聚集着一大群人,大喊大叫,哈哈大笑,骂骂咧咧,嘶哑着嗓子不成体统地唱歌,还常常大打出手;酒馆周围老是有那么一些爱酒如命、面丑如鬼的人来来往往……每次遇到他们,他就紧贴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酒馆旁边有一条道路,一条乡间小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这路上的尘土总是黑黑的。这条小路向前三百步左右,便绕过城市的公墓,向右边蜿蜒。在墓地的中间,有一座带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他跟着父母每年要去教堂做一两次礼拜【61】,追荐他那去世很久、从未见过的祖母。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每次都带一盘蜜饭,盛在一个白盘子里,再用餐巾包上,蜜饭甜甜的,用大米加白糖做成,还用葡萄干在饭上镶嵌出一个十字。

他喜欢这座教堂和它里面那些古老的、绝大多数没有金属装饰的圣像,以及那位脑袋总在颤动的老神父。祖母的坟墓上盖着一块石板,它的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墓,那是小弟弟的,小弟弟出世才六个月就夭折了,这个弟弟他甚至一点儿也不知道,因此完全没有记忆:但是人们告诉他,他曾经有一个小弟弟,所以他每次上坟的时候,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这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并且吻一吻它。现在他正梦见:他和父亲沿着那条小路走向公墓,从酒馆旁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畏惧地回头望着酒馆。他的注意力被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住了:这一次,这里仿佛在举办游园会,熙熙攘攘地挤着大群大群穿得五光十色的城市妇女,乡下娘们儿,她们的丈夫,以及各种各样看热闹的人。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一齐唱着歌,而在酒馆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这是一辆奇怪的大车。这是一种通常套着高头大马,用来装运货物和酒桶的四轮大车。他一向爱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有着长长的鬃毛,粗壮的四条腿,悠闲地迈着均匀的步伐,拉着的货物好似整整一座山,也泰然自若,毫不吃力,似乎拉车比不拉车还要轻松些。然而现在,让人奇怪的是,如此大的一辆大车却套着一匹又小又瘦、黑鬃黄毛的农家劣马。

以前他经常看到,这种马有时竭尽全力地拉动一车堆得高高的木柴或干草,尤其是当车轮陷入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农夫总是用鞭子狠狠、狠狠地抽打它们,有时甚至痛抽它们的脸和眼睛,看到这种情景,他每次都觉得极其极其悲惨,心酸得几乎痛哭起来,而妈妈总是照旧把他从窗口拉开。然而,这时突然人声鼎沸:从酒馆里走出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高大庄稼汉,他们身穿红衬衫或蓝衬衫,披着厚呢上衣,大喊大叫,高声歌唱,弹着巴拉莱卡琴【62】。“上车,大家都上车!”一个汉子叫喊着,他相当年轻,脖子很粗,一张胖乎乎的脸红通通的,红得就像胡萝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车吧!”但应声响起的却是一阵哄笑和叫喊:

“这样一匹劣马拉得动我们吗!”

“米科尔卡,你没发疯吧:把这么一匹小母马套在这样大的一辆大车上!”

“这匹黑鬃黄毛马准有二十岁了吧,哥们儿!”

“上车,我把大家都送回去!”米科尔卡又大喊起来,并带头跳上大车,拉起缰绳,挺直身子站在大车的前部,“枣红马不久前让马特维给牵走了,”他在车上喊道,“而这匹小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恨不得打死它,免得糟蹋粮食!喂,上车吧!我要让它飞跑!它跑起来像飞一样呢!”他手执马鞭,喜盈盈地准备抽打那匹黑鬃黄毛马。

“唔,上车吧,干吗不上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听见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恐怕有十年没飞跑了吧。”

“它飞腾起来了!”

“别怜悯它,弟兄们,一人一根鞭子,准备抽它!”

“对哇!抽它!”

大伙儿笑嘻嘻的,说着俏皮话,爬上了米科尔卡的大车。上去了五六个人,还可以坐人。于是就又把一个面颊绯红的胖婆娘拉上去了。她穿着一身大红布衣服,戴着一顶镶有小玻璃珠的两角帽子,脚蹬一双女式暖鞋,咔吧咔吧地嗑着花生,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周围的人群也笑不住口,而且说实话,哪能不笑呢:这等瘦弱的小母马竟拉这样笨重的大车,还说要飞跑呢!车上的两个小伙子立即一人拿起一根鞭子,准备帮米科尔卡。随着“驾”的一声,小母马竭尽全力往前拉车,但它不仅不能飞跑,甚至连迈步都很艰难,只能半步半步地向前挪移,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并且被雨点一样落在背上的三根鞭子抽打得直往下蹲。大车上的人和围观的人群笑得更起劲了,米科尔卡却怒火冲天,狂暴地用鞭子越来越快地连连抽打这匹小母马,似乎他当真认为它会飞跑呢。

“弟兄们,让我也上去!”人群中一个小伙子也来了兴致,大声喊道。

“上车!大家都上车!”米科尔卡嚷着,“它拉得动大家。我要抽死它!”他挥鞭啪啪啪啪地猛抽,气得已经不知用什么打它才能解恨。

“爸爸,爸爸,”拉斯科尔尼科夫叫着父亲,“爸爸,他们在干什么啊!爸爸,他们在毒打那匹可怜的小马呀!”

“我们走吧,走吧!”父亲说,“他们喝醉了,在胡闹,一帮傻瓜:我们走吧,别看了!”父亲想带他走,但他从父亲的手里挣脱出来,情不自禁地奔向小马。但是可怜的小马已经情况不妙。它气喘吁吁,站立了一会儿,又使劲拉车,几乎摔倒在地。

“抽死它!”米科尔卡大喊着,“不打不行。我要抽死它!”

“难道你没有心肝吗,魔鬼!”一个老头儿在人群中说道。

“哪里都没见过,让这样的小马拉这么重的大车。”另一个人补充一句。

“你会累死它的!”第三个人吼道。

“别瞎操心!我的东西!我想咋样,就咋样!再上来几个!大伙儿都上来!我笃定让它飞跑!……”

突然一阵哈哈大笑声齐发,盖住了一切声音:小母马忍受不了越来越快的抽打,竟开始无奈地尥起蹶子来。甚至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这样一匹瘦骨伶仃的小母马,还想尥蹶子呢!

人群中又有两个小伙子,每人拿了一根鞭子,奔到小马跟前,抽打它的两肋。两人从各自的一边,冲上前来。

“打它的脸,打它的眼睛,瞄准眼睛打!”米科尔卡大叫。

“唱支歌吧,弟兄们!”有人在大车上喊道,于是车上所有的人随声唱了起来。欢乐豪放的歌声轰响着,铃鼓丁零当啷地敲击着,在曲调中还夹杂着口哨声。胖婆娘还在咔吧咔吧地嗑着花生,一边咯咯地笑。

……拉斯科尔尼科夫跑到马儿身旁,又奔到前面,他看见,这些人怎样抽打它的眼睛,而且瞄准眼睛抽打!他大哭起来。他的心怦怦剧跳,眼泪哗哗地往下直流。打马者中有一个人的鞭梢把他的脸碰了一下;他全然没有感觉到,他伤心地绞着双手,大声喊叫,冲向那个对这一切频频摇头并痛加斥责的须发斑白的老头儿身边。一个婆娘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拉开他;当他挣脱出来,又奔向小马。那匹马已经气息奄奄了,但它还是再次尥起蹶子来。

“你他妈见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大吼一声。他甩掉鞭子,俯身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双手握住它的一头,使劲在黑鬃黄毛马的头上挥舞着。

“会劈死它的!”围观的人大喊着。

“会打死它的!”

“我的东西!”米科尔卡叫着,抡起辕木使劲往下打去。一声沉重的打击“嘭”的响起。

“抽它,抽它!干吗不抽了!”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在喊。

于是米科尔卡再次抡起辕木,这全力的一击又重重地落在倒霉的劣马背上。马的整个屁股蹲落地面,但它又跳站起来,向前拉车,它竭尽最后的力气左拉右拖,想让大车转动起来;但有六根鞭子从四面八方一齐抽向它,而那根辕木又已高高地举起,第三次,随即是第四次,沉重而有节奏地落了下来。米科尔卡因为不能一棒致命而气得发疯。

“还活着呢!”周围的人高叫着。

“这就保准倒下啦,弟兄们,它就要完蛋啦!”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大声说。

“干吗不用斧头砍它,一斧头就砍死了!”第三个人叫道。

“咳,别指手画脚啦!让开!”米科尔卡疯狂地大叫一声,他丢掉辕木,又朝大车俯身,拖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喊着,抡起铁棒倾尽全力打向自己那可怜的小马。铁棒“噗”的一声落下,小母马摇摇晃晃了几下,便无力地倒下了,它还想拉车,但铁棒又狠狠地打到它的背上,它跌倒在地,就像四条腿一下子被全部砍断了。

“打死它!”米科尔卡高叫着,发狂般地从大车上跳将下来。几个同样喝得满脸通红、酒醉醺醺的小伙子随手抓起碰到的东西——鞭子、棍子、辕木,冲向奄奄一息的小母马。米科尔卡站在一旁,用铁棒照准它的背部乱打猛击。马儿伸直头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渐渐死去。

“打死了!”人群中有几个人叫道。

“谁叫它不飞跑呢!”

“我的东西!”米科尔卡喊着,他双手拿着铁棒,两眼充血。他站在那里,似乎因为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打而深感憾恨。

“唉,这么说,你真的是狼心狗肺!”人群中已经有许多的声音在高喊。

但是,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大叫着,冲出人群,来到黑鬃黄毛马跟前,抱住那僵硬的、血迹斑斑的马头吻了起来,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随后,他突然一跃而起,捏紧两个小拳头发狂般地扑向米科尔卡。就在这时,一直在后面紧追他的父亲终于抓住了他,把他拖出了人群。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父亲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爸爸!为什么他们……要把可怜的马……打死呀!”他呜呜咽咽地说,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因此他的话变成叫喊,从他那窒闷的胸膛里直冲出来。

“他们喝醉了,在胡闹,与我们无关,咱们走吧!”父亲说。他用双手紧抱住父亲,但他感到胸口堵得发慌,憋得难受。他试图缓一口气,便大叫一声,却醒了过来。

他全身汗淋淋地睡醒了,头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便惊恐地欠起身子。

“谢天谢地,这只是一个梦!”他感叹着,他坐到一棵大树下面,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不是在发着高烧:做了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他觉得全身疲软无力,心里惊慌不安,郁郁寡欢。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双手托住脑袋。

“上帝呀!”他大叫一声,“难道,难道我当真要拿起斧头,瞄准脑袋猛劈,劈碎她的头盖骨……滑行过黏黏的、暖暖的鲜血,去撬锁,偷窃,战战兢兢;躲躲藏藏,浑身沾满血迹……拿着斧头……上帝呀,难道果真要如此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子颤抖得像一片树叶。

“我这是怎么啦!”他接着想道,又低垂下头,似乎感到万分惊恐,“我早已知道,干这件事我会受不了,那么为何直到如今我还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还在昨天,昨天,当我去进行这次……试探,要知道,昨天我就已彻底明白了,我会受不了的……那为何我现在还想着呢?为何我直到如今还没有定准呢?要知道,还在昨天走下楼梯的时候,我自己就说过,这件事是肮脏的,可恶的,卑鄙的,卑鄙的……要知道,只要真正地想着这件事,我就觉得恶心,感到心惊肉跳……”

“不,我会受不了,受不了!哪怕,哪怕所有的这些计划都已天衣无缝,哪怕这个月以来决定实施的这一切,清晰犹如白昼,准确好似算术。上帝啊!即使这样,我毕竟还是下不了决心啊!我定然受不了,受不了!……可为何,为何直到如今……”

他站起身来,惊奇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很诧异自己竟然跑到这里来了,接着便走向Т桥。他面白如纸,双眼灼灼发光,浑身筋疲力尽,但他突然间觉得呼吸似乎轻松了些。他感到,已经甩掉了长久以来紧压在身上的可怕的重负,心里倏然变得轻松和平静。“上帝啊!”他祈祷着,“给我指引一条回家的路吧,我要摈弃我这个该死的……幻想!”

过桥的时候,他心绪平静、悠闲自在地欣赏着涅瓦河上的风光,欣赏着亮丽的火红夕阳撒下的灿烂晚霞。虽然他十分虚弱,但他甚至没有感到疲累。似乎在他心里脓肿了整整一个月的脓疱,突然间迸裂了。自由,自由了!现在,他挣脱了那些魔法,巫术,蛊惑,魔力,而获得了自由!

后来,当他一分钟紧接一分钟、一个地点紧挨一个地点、一条街紧连一条街地逐一回忆起这段时光和在这些日子里他所发生的一切时,有一个情况总是使他惊讶到迷信的程度,尽管这个情况实际上并不特别异常,但他后来老是觉得,这似乎是冥冥中天数注定的。

这个情况就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也无法对自己解释,那时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他,最好是抄近路或走直路回家,可他为何还要纯属多余地绕道干草市场回去呢?虽然绕路不多,但显然是多此一举。当然喽,他回家时常常记不住走过的街道,这样的事已经有几十次了。但究竟为什么,他总是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在干草市场(他甚至无须经过那里)的那次相遇,那次对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决定意义同时又极其偶然的相遇,恰好发生在他一生中的现在这个时刻、这一分钟,而且恰好是他处在那种心境和那种状态下的时候?只有在这种境况下,这次相遇才能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决定性的、无法逆转的影响。这次相遇就像是早已特意在等候着他。

当他经过干草市场时,刚好是九点钟左右。所有摆摊的、挑担的、开大小店铺的商贩们正纷纷在关门落锁、捡货收摊,像他们的买主一样,各自回家。在楼房底层开设的那些小吃铺附近,以及在干草市场上那些房子的臭烘烘、脏兮兮的院子里,特别是那些小酒馆旁边,拥挤着形形色色的、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和穿得破破烂烂的穷人。当拉斯科尔尼科夫漫无目的地出来溜达的时候,首选的是这些地方和附近的所有胡同。在这里,他那身破衣烂衫不会招惹任何高傲的关注,穿着可以随心所欲,而不怕引起任何人的难堪。在Κ胡同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小市民和一个娘们儿(他的妻子)摆着两张货桌,卖的是:针线,带子,印花布头巾等等物品。他们也准备回家,但是他们耽搁了一会儿,因为要和一个走过来的熟人聊天。这个熟人就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或者就像大家那样直呼她为莉扎薇塔,她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夫人、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尔尼科夫还到老太婆那里抵押过一块表,并且进行了试探……他早已了解这个莉扎薇塔的所有情况,而她,对他也多少了解一点。这是一个个子高高、反应迟钝、胆小怕事、性格柔顺的老处女,几乎像个白痴【63】,她已三十五岁,却是自己姐姐的十足的奴隶,起早摸黑地为姐姐干活,见了姐姐就吓得浑身发抖,甚至还老挨姐姐的打。她拿着包袱,沉思般地站在小市民和他的婆娘跟前,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说话。那两口子正在热情非凡地向她解释着什么。当拉斯科尔尼科夫忽然看到她时,陡然被一种类似震惊的奇怪感觉所攫住,虽然这次相遇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您最好自己决定,”小市民大声说道,“您明天来吧,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

“明天?”莉扎薇塔拖长了声音、若有所思地说,似乎有点犹疑不决。

“唉,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把你吓成这样!”小商贩的妻子,一个乖巧的娘们儿,开始炒豆般地说了起来,“我看您呀,简直像个幼龄儿童。她又不是您的亲姐姐,又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可什么都要您听她的。”

“对呀,这一次您什么都别给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丈夫打断她的话,“我建议您不用问她准不准,您自己径直来我们这里好了。这件事好处多多。以后您姐姐自己也会明白的。”

“那就来?”

“明天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吧。”

“我们还会烧好茶炊呢。”妻子加上一句。

“好吧,我来。”莉扎薇塔说道,口气中依然有点举棋不定,然后慢悠悠地动身走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时已经走过身了,没有听到后面的谈话。他静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走了过去,尽量不漏掉他们的一句话。最初的惊讶不已渐渐地变成了恐怖,似乎有一股寒气掠过他的背上。他了解到,他突然间,意外地、完全出乎意料地了解到,明天,晚上七点钟,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和唯一的伴侣,将不在家,那时,正好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只有老太婆只身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有几步路了。他走进自己的屋里,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他什么也不思索,而且完全丧失了思索的能力;他突然全身心都感到,他再也没有思索的自由了,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了,一切都无可更改、突如其来地决定了。

当然,为了万无一失地实现自己的计划,即使他整年整年地等待合适的时机,也未必能指望得到一个比现在这一突然出现的天赐良机更好的机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在动手的前夕,无须进行任何危险的探寻和调查,就确切得知,而且尽可能准确无误,尽可能减少风险地确切知道,明天,这个时刻,那个他蓄意杀掉的老太婆,将形单影只地独自在家。

后来,拉斯科尔尼科夫才偶然了解到,那个小市民和他的老婆究竟为什么要邀请莉扎薇塔上他们那里去。事情十分平常,毫无特别之处。有一户外来人家,穷困临身,准备卖掉一些什物、衣服等等,全都是女性用品。因为到市场上出售划不来,所以想找一个帮忙推销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正是干这行的:她为人代销货物,收取一点儿佣金,为生意四处奔波,并且经验丰富,因为她极其诚实,定价总是公平合理:她出个什么价,就会照这个价成交。总的说来,她沉默寡言,而且就像前面所说,她性格柔顺,胆小怕事。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最近一段时间变得颇为迷信。很久以后,迷信的影响还几乎不可磨灭地残留在他的身上。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整个这件事情似乎有某种奇异、神秘的东西,好像存在着某些特别的影响和巧合。早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去哈尔科夫之前,在一次谈话中告诉了他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以便他万一急需用钱能去抵押点什么东西。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找她,因为他教了点书,生活还能将就着过下去。一个半月以前,他记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件适宜作抵押品的东西: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有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临别时妹妹赠给他的纪念品。他决定把小戒指送去;他找到了老太婆,虽然事先对她一无所知,也一点都不了解她有何特别之处,但第一眼看去,就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厌恶之情,他在那里当了两张“票子”,顺路去了一家劣等小饭馆。他要了一杯茶,坐着陷入了深思。一个怪异的念头仿如小鸡破壳而出那样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十分、十分的着迷。

在紧邻的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个他完全不认识也毫无印象的大学生和一个年轻的军官。他们刚刚打完一盘台球,正在喝茶。忽然他听到那位大学生向军官说起女高利贷者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十四等文官之妻,并且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光是这一点就已让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有点奇怪:他刚从她那里来,而这里恰好在议论她。当然,这只是巧合,然而他现在却正是摆脱不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印象,而这里正好有人仿佛在讨好他:大学生突然开始向他的同伴介绍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

“她可是鼎鼎有名,”他说,“在她那里你总是能借到钱。她像犹太人一样富有,一次就能借出五千卢布,但是,只值一卢布的小抵押品她也照收不误。我们很多人都去过她家。只是这个老混蛋十分缺德……”

接着他开始述说,她是多么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只要你的借款过期一天,你的抵押品就没了。她的借款只值你的抵押品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64】,等等。大学生口若悬河地说着,他告诉军官,除此之外,老太婆还有一个妹妹,名叫莉扎薇塔,她被那个矮小而又卑劣的老太婆家常便饭般地殴打,被完全当作奴隶,当作幼龄儿童,然而莉扎薇塔的身材至少有两俄尺八俄寸高【65】……

“这也是一大奇观啊!”大学生高声感叹道,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开始谈论莉扎薇塔。谈起她,大学生兴致勃勃,笑声不断,而军官也听得津津有味,并且请大学生介绍这个莉扎薇塔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尔尼科夫不曾听漏一句话,一下子就搞清楚了所有情况:莉扎薇塔是老太婆的同父异母(生自不同的母亲)的妹妹,已经三十五岁。她起早摸黑地给姐姐干活,在家里既当厨娘又当洗衣女工,除此之外,还做些针线活卖钱,甚至受雇去给人家擦洗地板,而劳动所得的报酬全都得交给姐姐。没有老太婆的准许,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定做的针线活和任何苦力活。老太婆早已立下遗嘱,莉扎薇塔本人对此也十分清楚,按照遗嘱,她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只能继承一些动产、椅子之类的东西;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给H省的一所修道院,用作永远追荐她的亡魂的费用。莉扎薇塔只是个小市民,而非官太太,又是个老处女,体形极不谐调,高得出奇的身子,两只就像外八字的长脚,总是穿着一双破羊皮鞋,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最使大学生感到惊异和可笑的是,莉扎薇塔老是怀孕……

“依你所说,她不是个丑八怪吗?”

“对,她长得黑乎乎的,煞似一个男扮女装的大兵,然而,你要知道,她完全不是丑八怪。她的面容和眼神是多么善良啊,甚至极其善良。证据嘛——就是很多人喜欢她。她是如此温良、柔顺、驯服、随和,什么都能答应。而她的笑容甚至十分好看。”

“难道你也喜欢她?”军官笑着说。

“我是出于猎奇。不,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真想杀死那个万恶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丝毫不会为此感到良心的责备。”大学生激情洋溢地补充道。

军官又哈哈大笑起来,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是多么奇怪啊!

“对不起,我想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热情似火,“我刚才当然是开玩笑的,但是,你看:一方面,是个愚不可及、毫无意义、微不足道、心狠手辣、体弱多病的老太婆,她不仅对任何人都无益,反倒对大家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而且一不小心明天就会自己死掉。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哦,我明白。”军官十分专注地望着情绪激昂的同伴,回答道。

“请继续听我说。另一方面,年轻的新生力量因为得不到资助而濒临绝境,这样的人千千万万,举目皆是!用老太婆必定要浪费在修道院的那笔钱,可以完成和改进千百件好事和创举!成千上万的人也许因此而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可以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以及进花柳病医院——用她的钱可以办成这一切。杀死她,取走她的钱,为的是以后用这些钱为整个人类以及公共事业服务:你难道认为,千万件好事还不能抵消一件小而又小的罪行吗?用一条性命,可以换来几千条性命免于堕落和离散。用一个人的死,换来一百人的生——这是多么合算啊!再说,以公共原则来衡量,这个痨病缠身、愚不可及、心狠手辣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蟑螂而已,甚至连它们都不如,因为老太婆危害人。她对别人吹毛求疵,任意欺压:前几天,她还恶毒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差点没咬断呢!”

“当然,她不配活着,”军官说道,“然而,要知道,这是一种本性。”

“呃,老兄,要知道,本性也是可以纠正,可以引导的,不然,就会淹没在偏见之中。不然,世上连一个伟人也没有了。人们总是高喊'责任'、'良心'——我丝毫也不想反对责任和良心——但是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它们呢?等一等,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听着!”

“不,你等一等,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听着!”

“请说!”

“瞧你刚才说东道西,高谈阔论,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会不会亲手杀死这个老太婆?”

“当然,不会!我只是为了正义……那件事不是我……”

“可依我看来,假如你自己都不打算干,那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谈了!走,我们去再玩一盘台球!”

拉斯科尔尼科夫处在极度的激动中。当然,这一切都是年轻人最平平常常、最司空见惯的议论和想法,他已不止一次听到过,只不过形式和话题略有不同罢了。但是,为什么正好是现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一模一样的念头时,就恰巧听到同样的议论和同样的想法呢?而且为什么正好是现在,他带着刚刚萌生的念头才从老太婆那里出来,就恰巧碰上别人在谈论老太婆呢?……他总感到这种巧合有点古怪。小饭馆里这场微不足道的谈话,在事情继续发展的过程中,对他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似乎这里真有什么定数和天意……

从干草市场回到家里,他急忙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昏黑;他没有蜡烛,而且他头脑里根本就没想到过要点蜡烛。无论何时他总想不起来:当时他是否思考过什么?最后,他感觉到前几天发过的热病【66】又缠身了,寒战阵阵,于是,喜盈盈地暗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睡觉了。转眼间,浓厚的、乌灰色的睡意仿佛紧压一般罩裹住了他。

他睡得出奇的久,而且连梦都没做一个。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娜斯塔西娅走进他屋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叫醒。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依然是沏过多次的淡茶,而且依旧是用她那把茶壶沏的。

“咳,瞧他睡得多死!”她愤懑地大叫道,“他老是睡觉!”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他头痛欲裂,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但在自己的斗室里转了一圈,又扑的倒在沙发上。

“又睡了!”娜斯塔西娅大叫起来,“你是病了,还是怎么的?”

他沉默以对。

“想喝茶吗?”

“待会儿吧。”他吃力地说道,又紧闭双眼,翻身朝着墙壁。娜斯塔西娅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

“看来,真的病了。”她嘀咕一声,转身走了。

下午两点,她又端着一碗汤进来了。他仍旧像早上那样躺着。茶一滴未动地摆在原处。娜斯塔西娅甚至生起气来,她愤愤地狠推了他几下。

“干吗还在睡!”她厌恶地看着他,大叫一声。他欠着身子坐了起来,但默默无言,双眼望着地面。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道,但依然没有回答。

“你哪怕上街走走也好啊,”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哪怕是吹吹风透透气。吃点东西,好吗?”

“待会儿吧,”他微弱无力地说,“你走吧!”他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怜悯地望了望他,便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茶和汤。然后,一手拿起面包,一手抓起汤匙,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少,毫无食欲,只喝了三四匙子汤,而且似乎是无意中吃下去的。头痛减轻了。吃完午饭,他又直挺挺地躺到沙发上,但再也无法睡着,只得一动不动地趴着,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种各样的幻想,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幻想:而浮现得最多的一个是,他置身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正在休息,一匹匹骆驼安宁地躺着;四周环绕着棕榈树;大家正在吃饭。他却只是一个劲地喝水,趴着直接从小溪里喝水,小溪就在身边流着,水声淙淙。这里凉爽宜人,淡蓝的溪水是如此的妙不可言,如此的清凉沁人,它奔流在五颜六色的卵石上,奔流在晶莹洁净、金光闪闪的沙子上……突然,他清楚地听到,钟声当当地敲响。他打了个哆嗦,倏然惊醒,微微抬起头,望了望窗外,估算了一下时间,他完全惊醒了,陡地跳起身来,就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拽下来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留心细听楼梯上的动静。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但是楼梯上寂无声息,似乎所有的人都已沉沉入梦……他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从昨天起就一直昏睡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什么准备也没有……而刚才,也许已经报过六点钟了……睡意和昏沉麻木消失后,代之而突然支配他的是十分狂热、有点不知所措的忙乱。

其实,需要做的准备是很少的。他特别聚精会神地力求考虑到一切,不忘记任何事情;他的心还在怦怦地狂跳,跳得如此剧烈,以致他连气都喘不过来。首先,他应该做个绳套,并把它缝到大衣里面——这是几分钟的事。他伸手到枕头底下,从乱糟糟塞在那里的一堆内衣中摸出一件破烂不堪、未曾洗过的旧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块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布条。他把布条对折起来,接着从身上脱下自己那件肥大而又结实的粗布夏季大衣(他唯一的一件外衣),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面的左腋下边。在缝的时候,他双手发抖,但他尽力控制住了。当他缝好后穿上大衣,从外面看不见丝毫痕迹。针和线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里。至于说绳套,这是他本人的一项灵慧的发明:它是用来挂斧头的。总不能手拿着斧头招摇过市呀。如果把斧头藏在大衣里,毕竟还得用手扶着,那也很容易被人察觉。现在有了这个绳套,只要把斧刃套进去,整个路上斧头就会稳稳妥妥地挂在里面的腋下。在大衣侧面的口袋里伸入一只手,就能轻轻握住斧柄的顶端,使它难以晃动;而因为大衣相当肥大,简直是只口袋,所以从外面无法看出他用手隔着口袋握着什么。这个绳套也是他早在两星期以前就已设想好了的。

做完这件事后,他朝自己那“土耳其式”的沙发和地板之间的细缝里探进几个指头,在左边的角落旁摸了一会儿,掏出了早已预备并藏在那里的一件抵押品。这件抵押品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而只是刨得很光滑的一块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就像一只银烟盒。这块小木板是他有一次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捡到的,那个院子的厢房里开了一家什么作坊。后来他给这块小木板加了一块光滑的薄铁皮——大概是什么东西的断片——这也是那时在街上捡来的。他把两块东西叠放在一起,铁皮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地把它们紧紧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讲究地用一张洁净的白纸包起来,再用细绦带把包也成十字形扎上,结儿打得很有水平,解开它得大费周章。这是为了在老太婆解开结儿的时候,暂时分散她的注意力,赢得一点时间。而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以便老太婆至少在接到手上的当儿不会想到这“东西”是木头的。这两样东西他都预先藏在沙发底下。他刚拿出抵押品来,院子的什么地方就突然传来某人的叫喊:“六点早就过啦!”

“早就过了!我的上帝啊!”

他飞扑到门口,留心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抓起帽子,像猫一样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溜下自己的十三级楼梯。眼下的头等大事是——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这件事必须用斧头干,这是他早已决定的。他还有一把花匠用的折刀,但他对折刀,尤其是对自己的力气,都不信赖,因而最后决定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所做出的所有最后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特性:它们越是最终确定,在他眼里就越是立即变得杂乱无章,荒诞不经。尽管他一直处于痛苦的内心斗争中,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无论何时,哪怕一瞬间,都未曾相信过自己的计划可以实现。

即使他对这件事的一切,甚至最后的一个细节,都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并且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不再有任何疑虑——而现在他也似乎要放弃这整个计划,就像放弃一件荒诞不经、骇人听闻、难以想象的事情。不过,事实上没有解决的问题和疑难还真多如牛毛。至于说到什么地方去弄把斧头,这是小事一桩,不足为虑,因为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原来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尤其是傍晚:或是上邻居家聊天,或是到小铺子里买东西,而且厨房门总是敞开的。仅为此事,女房东就经常跟她吵个不休。这样,到时候他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走斧头,然后在一小时后(当一切都已结束)再溜进去放归原处就完事大吉了。不过,也有疑难之处:比方说,当他一小时后回来归还斧头时,万一娜斯塔西娅突然回来了呢?当然,那就得从旁边走过去,静候她再次出来。然而要是她当时发现斧头不见了,东寻西找,大喊大叫——那就会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是一件让人猜疑的事。

不过这都是些屑屑小事,他还不曾费神思考,也没有时间思考。他考虑的是重大问题,至于那些区区小事,则留待自己对一切都确信不疑时再说。不过,对一切都确信不疑,这似乎是完全办不到的。至少,他本人觉得如此。例如,他根本无法想象,会有那么一个时候他停止思考,抽身而起——真的走向那里……就连不久前他进行的那次试探(就是有意对那个地方进行最后调查而做的访问),也只不过是他所做的一个试验而已,而绝非真刀实枪地干,而是这样:“让我,你就说,让我去试一试吧,为何老是幻想不休呢!”但他立即感到难以坚持,啐了一口唾沫,便逃之夭夭了,并且极其恼怒自己。而事实上就解决问题的道德意义来说,他所进行的一切分析似乎都已结束:他的诡辩锋利得就像剃刀一样,他在自己身上已经找不到有意识的反驳了。然而到了紧要关头,他又无缘无故地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执地、盲目地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依据,似乎是有谁在强迫、诱引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竟这样不期而至,一切转眼间就决定了,而他几乎是完全机械性地顺应它:仿佛有人抓住他的手,难以抗拒地、盲目地、以超自然的力量、无可反对地拽着他走。就像他的一角衣服被车轮卷轧住了,结果连他也给拖到车子底下去了。

起初——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有一个问题使他饶有兴致:为什么几乎所有罪行都会如此容易发觉和侦破,而几乎所有罪犯都会如此明显地留下暴露自己的痕迹?他渐渐得出了各种各样而又趣味盎然的结论,依他看来,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毁掉物证以掩盖罪行是枉然的,不如说在于罪犯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就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时候都会陷入某种意志衰退、理智减弱的状态,正是在最需要高度理智和谨慎行事的时刻,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反倒取而代之。根据他的见解,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种理智的一时糊涂和意志的暂时衰退就像疾病一样控制着人,逐渐加剧,到采取犯罪行动之前不久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刹那和犯罪之后的若干时间内,这种状态依然如故,至于持续多长时间,则因人而异了,然后它将像任何疾病那样无踪无影。问题本身在于:究竟是疾病引起犯罪,还是犯罪由于其自身的特殊性,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解决这个问题,他感到自己还力不从心。

得出上述结论后,他断定,他本人,在自己这件事情上,不会出现类似的病态大变化,在实施计划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将始终充分保持理智和意志,唯一的原因在于,他的计划——“并非犯罪”……关于他如何做出最后决定的整个过程,我们就略过不提了吧,我们就这样也已经扯得太远了……只是,必须补充一点:总的说来,这件事情中那些实际上的、纯物质方面的困难,在他的意识中只居于次要地位。“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全部理智以对付这些困难,在了解到事情的各种细节和微妙之处后,对一切困难都将战无不胜……”不过,事情还没有开始。他依旧不太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因而时机一到,一切都彻底改变,而使人颇感突如其来,甚至几乎出人意料。

他尚未下完楼梯,就有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情况搞得他不知所措。当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口时,厨房的门像往常那样大敞着,他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瞟了一眼,以便预先看清:如果娜斯塔西娅外出的话,女房东本人会不会在那里,假如不在,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紧关着,以免当他进屋拿斧头时,她从房间里看见。然而使他惊得魂飞魄散的是,他突然发现娜斯塔西娅这次不但在家,在自己的厨房里,而且正在干活:从篮子里拿出一件件内衣,晾到绳子上!一见到他,她立即不晾衣服了,朝他转过身来,久久地凝望着他,直到他走了过去。他把目光投向别处,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就走了过去。然而事情已经泡汤了:没有斧头!他觉得遭到了可怕的致命一击。

“我有什么理由认定,”他走到大门口时想道,“我有什么理由认定,这个时候她必然不在家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自以为是地这样判断呢?”他感到沮丧不已,甚至有点儿屈辱。他真想恶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种隐隐的、兽性的愤怒在他心中激荡。

他站在大门口,陷入了沉思之中。煞有介事地上街散步吧,他深感恶心;回家去吧,更令人厌恶。“多好的机会呀,永远失去了!”他嘴里念念有词,漫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看门人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小屋的门也是敞开的。忽然,他打了个哆嗦。在离他仅两步远的看门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的右下方,有个什么东西晃亮了他的眼睛……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看门人的屋前,下了两级台阶,压低嗓子喊了看门人一声。“果真不在家!也许就在附近,在院子里,因为门是敞开的。”他飞速冲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底下的两块劈柴之间把它拖了出来;他没有走出屋门,就在原地把斧头挂到绳套上,双手插进衣袋,走出了看门人的小屋;没有任何人发现!“理智真无用,魔鬼显神通!”他怪里怪气地笑着,心想。这件事使他精神大振。

他慢慢悠悠,老成持重,不慌不忙地在路上走着,以免别人怀疑。他很少看过往行人,甚至力求完全不看他们的面容,尽可能做到平平常常。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帽子。“我的上帝啊!前天我就有了钱,可居然没去换它一顶制帽!”他打心眼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朝一家小铺子瞅了一眼,发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七点十分。必须加快步伐,但同时又得绕一个弯: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跟前……

从前,当他偶然想象这一切时,他有时担心,自己会相当害怕。然而现在他并不太害怕,甚至压根儿不感到害怕。此时此刻,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一些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不过它们吸引他的时间很短。当他路过尤苏波夫花园【67】时,他甚至兴致盎然地萌生了建造高大喷泉的想法,想到这些喷泉似乎会使所有广场的空气清新宜人。他逐渐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把夏园【68】扩大到马尔斯广场【69】,甚至让它与米哈伊洛夫宫【70】四周的御花园连为一体,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无比美好、利益多多的事情。这时他突然又对一种现象大感兴趣:为什么正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人们并非出于需要,但却特别嗜好住在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并且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垃圾成山的区域?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在干草市场散步的情景,霎时间醒悟过来。“真是荒诞无稽,”他想,“不,最好任何事情也别想!”

“那些被押赴刑场的人想必就是这样,对路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产生一种依依难舍之情。”他的脑海里倏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不过它只是像闪电那样腾空一闪,他自己迅速掐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苗……不过,已经近在眼前了,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扇大门。突然不知什么地方的钟当地敲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准是这钟快了!”

他很走运,又顺利地进了大门。不仅如此,甚至有点如有神助,就在这一瞬间,刚好有一辆装运干草的高大马车在他前面驶进大门,他跨进门口的时候,大车把他遮得完全不露形迹。大车刚从门口驶进院子,他就从右边一溜烟猫了进去。可以听到,在大车的那边,有几个人在闹闹嚷嚷、争争吵吵,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也没有谁与他劈面相逢。朝向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在这个时候是开着的,但他没有抬头——没有勇气。通向老太婆那里的楼梯相距不远,从门口往右拐便是。他已经来到了楼梯上……

他喘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按着怦怦狂跳的心,随即摸了摸斧头,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还不时留神细听。然而,那时候楼梯上也完全是空寂无人,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碰见一个人。的确,二楼有一套空房子的房门洞开着,有几个油漆工正在里面干活,但他们根本未曾看他一眼。他稍停片刻,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上楼。“当然喽,假如这些人根本不在这里,自然是最好不过了,然而……他们上面还有两层呢……”

不过,眼前就是四楼了,就是这扇房门,就是对面的那套房间;另一套是空荡荡的。根据种种迹象判断,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间,显然也是空空如也:用小钉子钉在门上的名片取掉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急促。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霎时间闪过:“是否回去算了?”但他并未答复自己,而是留神细听老太婆房间里的动静:死一般的沉寂。随即他又谛听下面楼梯上有无动静,久久地听着,全神贯注……然后他最后一次环视四周,悄悄走到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再一次摸了摸挂在绳套上的斧头。“我是不是脸色苍白……十分苍白?”他想着,“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忐忑不安?她疑心很重……是否再等一会儿……等到心跳正常?”

然而心跳并未正常。相反,倒还存心作对似的越跳越剧烈,越跳越剧烈……他无法忍耐,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一下。半分钟后,他又拉了一次,声音更响。

毫无反响。再拉铃是徒劳无益的,而且对他来说也不合适。老太婆必定在家,但她生性多疑,而且是孤身一人。他多少了解一点她的习惯……他再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感觉极其敏锐(一般来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确实听得分明,反正他突然听到一点似乎是手摸门锁把手的小心谨慎的沙沙声,以及似乎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窸窣声。有人难以觉察地站在门锁旁,也像他在外面一样,躲在里面留神细听,看来,也把耳朵紧贴在门上……

他故意活动了一下,并且声音略高地嘀咕了一句,以免别人认为他是藏在那里;然后他第三次拉动门铃,不过拉得很轻,颇有风度,毫无急躁情绪。后来当他回忆这一情景时,它是那么清晰,那么鲜明——这一分钟已经永远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但他无法理解,自己从哪里学来这些巧招,何况当时他的脑袋懵了好一阵,甚至感到身体都几乎不属于自己……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开门钩的声音。

像上次一样,门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又是两道犀利、多疑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时慌张,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他担心老太婆因为只有他们两人而心生畏惧,也不指望自己的表情会使她疑虑顿消,于是一把抓住房门,向自己这边猛拉,以免老太婆心有所忌再把门关上。看到这种情形,老太婆没有把门朝自己身边拉回去,然而也不曾松开所抓着的门锁把手,因此他几乎把她连门一起拉到楼梯上。他见她横着拦在门口,不让自己进去,便径直冲她走去。她惊吓地往旁闪开,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似乎说不出来,只是直瞪双眼望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试图尽量把话说得自然随便些,但声音太不尽如人意了,变得磕磕巴巴,而且不断打战,“我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哦,最好我们到这里来……到光亮的地方……”他把她抛在一旁,不等邀请便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紧随他跑了进去,舌头终于灵活起来:“上帝啊!您到底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不,带来了抵押品,前几天说好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本想看看抵押品,却又立刻睁大双眼直盯盯地逼视着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凶相毕露、疑心重重地看着他。这样过了一分钟;他甚至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嘲讽的神情,似乎她已经洞察一切。他感到张皇失措,几乎恐惧起来,假如她再这样盯着他半分钟,而且一言不发,他就会恐惧地从她这里逃掉。

“呃,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也凶巴巴地说,“有兴趣,就拿去,没兴趣,我就去找别人,我没工夫。”

他并不想说这些话,然而这些话却突然自己脱口蹦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客人那不容置疑的口气显然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先生,这样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她瞄着抵押品,问道。

“银烟盒:我上次就已说过的。”

她伸出一只手来。

“啊,您的脸色为啥这样白?瞧,两只手也在发抖!您刚洗过澡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脸色哪能不白……要是没有东西吃。”他补充了一句,勉勉强强才把话说完。他又觉得浑身无力了。不过他的回答倒也近乎情理。老太婆接过抵押品。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道,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拉斯科尔尼科夫。

“一个玩意儿……一个烟盒……银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不大像银的……咦,还捆着呢。”

她力求解开绳子,转身面向窗户的光亮之处(尽管天气闷热,她家里的所有窗户却全都关得严严实实),有几秒钟她完全把他抛在一边,背对着他站着。他解开大衣,从绳套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到外面来,而是用右手在大衣里握住它。他的双手虚软得可怕,他自己觉得,一瞬间又一瞬间,手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他极怕手儿稍松,斧头就会掉落地上……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

“嗐,他这是捆的什么玩意儿!”老太婆气恼地叫了起来,朝他这边挪了一挪。

连一霎都不能再错过了。他彻底拿出斧头,双手举起往下一挥,几乎下意识地、几乎不费劲地、几乎机械性地用斧背砸向她的头部。这时,他似乎全无力气。但他的斧头刚一落下,就立即力透全身。

像往常一样,老太婆没戴头巾。她那稀稀疏疏、夹杂着斑斑白发的浅色头发,照例厚厚地抹了一层发油,编成一根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用一把断了的牛角梳子盘起,翘在后脑勺上。斧头正好落在头心,这是因为她个子矮小。她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十分微弱,突然全身瘫软,倒在地板上,但是她还能举起双手护向头部。她的一只手还紧抓着“抵押品”。这时他竭尽全力猛地一砸,两砸,用的都是斧背,并且砸的都是头心。鲜血就像从一只翻倒的杯子里哗哗地飞涌而出,身子仰天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开,让她躺下,接着立即弯腰去看她的脸,她已经一命呜呼。眼珠鼓凸,好似要蹦出来一样,而前额和整个脸面因为抽搐,变得皱纹深陷,极其难看。

他把斧头放在死尸旁边的地板上,立即伸手去摸她的衣袋,尽力避免飞涌的鲜血沾到身上——他摸的是右口袋,上次她就是从这个口袋掏出了钥匙。他的头脑已经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天旋地转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但双手仍然哆嗦发抖。他后来还记得,当时他甚至十分细致入微、小心翼翼,竭力不让任何东西沾上血迹……他眨眼间就掏出了钥匙,和上次一样,所有的钥匙都串成一串,挂在一个小钢圈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面墙上有一个供着神像的大神龛。靠另一面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十分整洁,放着一床被面用碎绸子拼成的棉被。靠第三面墙摆着一个五屉柜。怪事一桩:他刚把钥匙插进五屉柜的锁孔里,刚听到钥匙咔嗒响了一声,就似乎感到全身痉挛。他突然又想抛开一切,抽身离去。但这只是一转瞬的念头;要离开已经晚了。当另一个令人忧虑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时,他甚至嘲笑起自己来。他突然觉得,老太婆兴许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扔下钥匙和五屉柜,跑回尸体跟前,抓起斧头,又一次挥向老太婆,但中途停住了。毋庸置疑,她已经死了。他又俯身近前仔细察看,他明白无误地看到,头盖骨已被砸碎,甚至稍稍歪向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又迅疾缩手,即使不摸也已昭然可见。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看见,她脖子上有一条细带子,他拉了一拉,但细带子拴得很牢,并未拉脱,而且浸透了鲜血。他试着从她怀里拉出它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挡着,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试图挥动斧头,就在尸体上由上而下地把带子砍断,但他又不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双手和斧头都血糊糊的,忙乱了大约两分钟,才没让斧头碰到尸体,割断了那条细带子,并把它取了出来,他没估计错——这是一个钱袋。细带子上系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一个是铜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珐琅圣像;同这些东西一起,还系着一个油迹斑斑的麂皮小钱袋,钱袋上面还套着一个小钢圈和一个小指环。钱袋塞得胀鼓鼓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来不及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则扔到老太婆的胸上,这一次他还顺手拿了斧头,然后转身跑回卧室。

他心急如焚,抓起钥匙又忙碌起来。但不知怎的,总是没有成效:钥匙插不进锁孔。这并非由于他的手剧烈抖颤,而是因为他老是搞错:例如,他明明看出那把钥匙不对,不配套,但还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并恍然大悟,和其他几片小钥匙串在一起的这把带锯齿的大钥匙,必定不是开五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某只什么小箱子的,而在这只小箱子里,可能藏着所有的财宝。他抛开五屉柜,迅速钻到床底下,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把箱子藏在床底下。不出所料:床底下摆着一只颇为不小的箱子,长达一俄尺多,箱盖隆起,上面蒙着一层红色的山羊皮,钉着一些小钢钉。带锯齿的钥匙刚好配套,箱子应声打开。最上面盖着一条白床单,床单下面是一件用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罩着的兔皮小袄;兔皮小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衣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继续往下似乎尽是些破衣烂衫了。他首先用那块红色的法国图尔绸擦拭干净自己那双血糊糊的手。“红色的,血在红色的东西上是难显痕迹的,”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但他又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不是疯了吧?”他吃惊地想。

不过,他刚一翻动这堆破衣烂衫,皮袄底下就突然滑出一只金表。他赶忙一层层翻遍这堆东西。果真,在这堆破衣烂衫里夹杂着不少金器——大概,都是抵押品,待赎的和不会来赎的——金镯子、金项链、金耳环、金别针,等等。有的装在小盒子里,有的索性用报纸包着,但包得整整齐齐、细致谨慎,而且包了两层报纸,四面还用小带子捆着。他争分夺秒,赶紧把这些东西塞进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未打开那些纸包和盒子看看;但他还是来不及拿很多……

突然他仿佛听到躺着老太婆尸体的房间有人在走动。他停止动作,像死人那样默无声息。然而,万籁俱寂,看来,这是他的幻觉。但突然他又分分明明地听见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口。然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足足有一两分钟。他蹲在箱子旁等着,屏息静气,但他霍地跃身而起,抓起斧头,冲出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子中央,双手抱着一个大包袱,呆若木鸡地望着被打死的姐姐,脸色煞白一如麻布,仿佛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见到飞奔出来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她就像一片树叶那样轻轻哆嗦着颤抖起来,整个脸孔都抽搐起来;她稍稍举起一只手,张大了嘴,但还是叫不出声来,于是慢慢地后退着从他跟前挪到角落里,两眼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仍然没有叫喊,仿佛连叫喊的气息都不足了。他拿着斧头向她扑将过去;她的嘴唇痛苦地抽搐歪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惊吓住的幼儿,眼睁睁地看着吓坏他们的东西,想要叫喊出声一样。这个不幸的莉扎薇塔太过老实了,她以前已被打得永远胆小如鼠,因而甚至不曾抬起手来挡护一下自己的脸,虽然此时此刻,这是一个最必不可少、自然本能的动作,因为斧头高高举起,正照准她的脸。她只是微微抬起那只空着的左手,但远远没有达到脸部,慢慢地朝前向他伸去,似乎想要推开他。斧刃恰好劈在头顶,前额的上半部,几乎直到天灵盖,顿时被劈成两半。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拉斯科尔尼科夫彻底失魂落魄了,他抓起她的包袱,又扔掉它,然后跑向前室。

他越来越感到恐惧,特别是在第二次根本出乎意料的杀人之后。他只想尽快地逃离此处。假如在那时他能更加准确地观察和判断;假如他只要还能弄清自己处境的重重困难,想到自己的所有悲观绝望、所有丑陋行径、所有荒谬言论,同时明白,在此情况下,要想从这里逃回到家里,他还得面临多少障碍,也许还得学会并实施种种残暴行为,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会抛下一切,立即前去自首,这甚至并非由于为自己忧虑,而仅仅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恐万状和厌恶透顶。厌恶的情绪特别突出地腾腾升起,而且每一分钟都在不断扩展。现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再去箱子跟前,甚至再走进那套房间。

然而,他渐渐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甚至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有时他仿佛迷迷糊糊,或者更准确地说,忘掉了重大事情却紧紧抓住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当他打量了一下厨房,发现长凳上有一只盛着半桶水的水桶时,他醒悟到应该把自己的双手和斧头洗干净。他的双手血迹斑斑,黏黏糊糊。他把斧刃直接泡在水里,抓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水桶里洗起手来。手洗干净后,他拿出斧头,洗净了铁上的污血,接着又花了长达将近三分钟的时间,清洗被血染污的木柄,甚至尝试用肥皂洗净上面的血痕。然后,用晾在厨房里绳子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擦干,又走到窗前把斧头用心地久久检查了一遍。血痕完全洗净了,但斧柄还湿湿的。他把斧头仔细地挂在大衣里的绳套上。然后,在昏暗的厨房最大限度的光亮处把大衣、裤子和靴子检查了一遍。表面上略略一看,似乎没有什么漏洞,只是靴子上有几处血迹。他浸湿一块抹布,把靴子擦得干干净净。不过,他清楚,自己检查得比较潦草,也许,还有某些扎眼的东西,而他自己却疏漏了。他凝思地站在房子的中间。一个折磨人的阴郁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倏然升起——这个念头就是,他疯了,并且在此时此刻既不能理性判断,也无法保护自己,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刚才所做的事情……“我的上帝!该溜了,该溜了!”他嘀咕着,冲向前室。但是在这里等待他的却是极度的恐惧,当然,这样的恐惧他还从未经历过。

他站住一看,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面那道门,从前室通向楼梯的那道门,他方才拉铃后进来的那道门,竟然开着,甚至开了整整一只手掌那么宽:既未上锁,也不曾扣上门钩,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自始至终,一直如此!老太婆随他进屋后没有锁门,也许,是出于谨慎。然而,上帝啊!要知道他后来可是看见了莉扎薇塔呀!他怎么能,怎么能不想到,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进来!她总不能穿墙而入吧。

他扑向门口,扣上了门钩。

“可是不对呀,又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摘下门钩,开开门,细听楼梯上的动静。

他凝神听了很久。下面很远的某处,大约是大门口,有两个声音在尖叫大喊,争争吵吵,骂骂咧咧。“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叫喊声遽然停息,顿时万籁俱寂,人都一哄而散了。他刚要离去,但是突然下面那层楼一扇通往楼梯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不知哼着什么曲调,走下楼去。“他们怎么老是这样吵吵闹闹!”——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电光一闪。他只得关上门等着。终于一切都沉寂下来,不见一个人影!他已迈步踏上楼梯,突然又传来了某个人的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自很远的地方,还在楼梯的入口底层,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他刚一听到脚步声,不知为何就顿生疑虑,它定然是上这里,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莫非是声音特别,韵味独特吗?脚步声沉重,稳健,不慌不忙。是的,他已经登上了二楼,是的,他还在继续上楼,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来人粗重的喘息声也已声声在耳。是的,已经到了三楼……奔这里来了!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全身僵硬,仿如做梦,梦见有人紧追在后,逼近身来,要杀死他,而自己却好像在原地生了根,连双手都无法动弹。

最后,当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才猝然一惊,总算及时迅速、机敏地从过道溜回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毫无声响地扣入铁环。本能帮了他。做完这一切后,他立即屏息敛气,径直躲在门后。那位不速之客也已来到了门外。他们现在面对面站着,就像方才他和老太婆一样,当时门一里一外分开了他们,而他在外面留神细听。

客人沉重地不住喘气。“看来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尔尼科夫紧握着斧头想道。真的,这一切仿佛在梦中。客人抓住门铃,用力猛地一拉。

白铁皮的门铃声叮当一响,他突然似乎感觉到,房间里有人在动。他甚至认认真真地凝神细听了几秒钟。陌生人又叮当地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一会儿,突然急不可待地全力以赴,猛拉门的把手。拉斯科尔尼科夫提心吊胆地望着在铁环里跳动不已的门钩,满怀隐隐的恐惧等待着,门钩眼看就要跳出来了。这实在是大有可能:如此用劲猛拉。他本拟用手按住门钩,但那人定会发觉。他的脑袋似乎又开始天旋地转。“我就要晕倒了!”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刚一闪现,但陌生人开口说话了,他倏然警醒。

“她们到底在屋里干什么,是呼呼大睡呢,还是让人给掐死了?该死的!”他瓮声瓮气地咆哮着,声音就像从桶里传出,“喂,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妖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开门哪!唔,该死的,莫非她们都睡着了?”

他怒不可遏,又使尽全力,一口气拉了十次门铃。显而易见,这是个爱耍权威而又与这一家关系密切的人。

就在这时,突然从不远的楼梯那里传来匆忙的碎步声。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起初并未听清。

“难道没一个人在家?”新来的人声音洪亮、高高兴兴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大声说,那人还在一个劲儿地拉门,“您好,科赫!”

“根据说话的声音来看,是个十分年轻的人。”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想到。

“鬼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锁都差点让我给弄断了,”科赫回答道,“请问,您又是怎样认识我的?”

“哦,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冈布里努斯'【71】,我接连赢过您三盘台球。”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真奇怪。愚蠢透顶,不过,也糟糕透顶。老太婆会上哪里去呢?我有事来着。”

“我也有事啊,老兄!”

“嗐,那怎么办呢?看来,回去算了。嗐,嗐!我原想到这里换点钱呢!”年轻人高声说道。

“当然,只好回去了,可她干吗约我来呢?老妖婆,这是她自己跟我约定的时间呀。我可是绕了个大弯来的。我真不明白,她能跑到哪个见鬼的地方去呢?老妖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坐在家里,病歪歪的,腿又老痛,而现在却突然闲逛去了!”

“不去问问看门人吗?”

“问啥呢?”

“问她到哪里去了,啥时回来?”

“哼……问个……鬼……要知道,她是哪里都不去的呀……”他又拉了一下门锁的把手,“真见鬼,没法子,走吧!”

“且慢!”年轻人突然叫了一声,“您看:您注意到吗,拉门的时候,门在晃动?”

“所以呢?”

“这就意味着,门没上锁,而是扣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您听到门钩卡拉卡拉地响吗?”

“所以呢?”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就意味着,她们两人中总有一个在家。如果两人都出去了,必定从外面用钥匙锁门,而不是从里面用门钩扣上。可是现在——您听到门钩咔嗒咔嗒在响吗?而家里一定得有人,才能用门钩从里面把门扣上,您明白吗?因此,她们定然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哇!真是这么回事!”科赫惊奇地高叫起来,“那她们在里面这是干啥呀!”他又开始疯狂地拉起门来。

“且慢!”那个年轻人又叫了起来,“别拉了!这里有点不太对劲……您尽管又拉铃又拽门——她们却总是不开门;这就意味着,要么她们俩都已昏迷不醒,要么……”

“什么?”

“这样好了,我们去找看门人,让他亲自来叫醒她们。”

“有道理!”两人迈步向楼下走去。

“且慢!您就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跑下去找看门人。”

“干吗要留下?”

“这并不要紧吧?”

“好的……”

“要知道,我正准备当法院侦察员呢!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这里有点不太对劲!”年轻人兴奋地大声叫嚷着,朝楼下飞跑。

科赫留在原地,又一次轻轻地拉了一下门铃,门铃叮当地响了一声;随即他轻轻地,似乎在一边沉思,一边细看,开始转动门把手,拉一下,又放开,以便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上的。然后他气喘吁吁地俯身朝锁眼里张望,然而钥匙从里面插在锁眼内,因此什么也无法看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门里,手里紧握着斧头。他似乎头脑发昏。他甚至准备,假如他们进来,就跟他们拼杀一场。当他们敲门和商议时,他多次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一下子结束这一切,从门里对他们大吼一声。有时他想与他们对骂,逗弄他们,直到门被打开。“快些儿吧!”他的头脑里闪现出这么一个想法。

“但是他,真见鬼……”

时间飞逝,一分钟,又一分钟——谁也没来。科赫开始来回走动。

“真是活见鬼!”他突然大叫一声,烦躁不安地抛下了自己的岗位,也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楼梯上传来咚咚的靴子声。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了。

“上帝啊,究竟怎么办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摘下门钩,把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听不到任何声音,忽然,他毅然决然走出屋子,随手尽可能地把门关严,然后向楼下走去。

他刚下完三道楼梯,就突然听到下面人声鼎沸——往哪里躲呢!毫无藏身之处。他本已往回跑,想重回屋里。

“嘿,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叫喊着从下面的某套房间里冲出来,这人并非沿着楼梯往下跑,而像是从楼梯上往下滚,同时还放开嗓门大喊大叫:“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活——见——鬼!”

叫喊声最后变成了尖叫,余音传来时已经在院子里了;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人叽里呱啦、吵吵嚷嚷地上楼来了。总共有三四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洪亮的声音。“是他们!”

在彻底绝望中,他径直迎面向他们走去,听天由命吧!他们拦住的话,一切都完了,他们放过的话,一切也完了:他们记得他。他们已经快要劈面相逢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一道楼梯了——但他突然获救了!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右边有一套房门大敞的空房子,这就是二楼工人正在刷油漆的那套房间,而现在,仿佛天从人愿,工人们都离去了。刚才大喊大叫跑下楼去的可能就是他们。地板刚刚刷过油漆,房子中间放着一只小桶和一只小罐,罐里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眨眼间他一溜便溜进敞开的门里,躲到墙后,时间恰好:他们已经踏上楼梯平台了。随即他们转身向上,经过门口,走向四楼,同时还大声谈论着。他稍等片刻,便轻手轻脚地走出门来,向楼下跑去。

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大门口也不见人影。他火速穿过门洞,转身左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顶顶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进入屋内,当他们发现房门没扣准会惊诧莫名,因为刚才房门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察看尸体了,过不多久,他们就会想到,会全然明白,凶手刚刚就在这里,他成功地藏在某处,从他们身边溜走,跑掉了;也许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就躲在那套空房间里。虽然离第一个转弯处只有百把步远,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得太快。“我是否溜入哪个门洞,在哪个陌生的楼梯上稍等一会儿呢?不,那才真要命呢!是否把斧头扔到某个地方呢?是否叫辆马车呢?真要命!真要命!”

终于前面就是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折入胡同;这会儿他已经有了一半获救的希望,对此,他心中有数:在这里他会很少受到怀疑,何况这里人潮涌动,他会像一粒沙子被人潮所吞没。然而他经受的这一切痛苦已经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他仅能勉强举步。他汗如雨下,整个脖子都汗涔涔的。“瞧,喝得大醉!”——当他走到运河边时,有人冲他嚷嚷。

他现在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是糟糕。不过,他还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时,倏然一惊,这里人少,比较引人注目,因此打算转身回到胡同里去。尽管他走路跌跌撞撞,但还是绕了个弯,从截然相反的方向回到家里。

他神志不清地走入自己那幢公寓的大门,至少是上了楼梯后,他才想起那把斧头来。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摆在面前:把斧头送回原处,并且尽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然,进行思考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也许根本不把斧头送归原处,而把它扔到别人的院子里,即使以后去扔,也比送回原处好得多。

然而一切都一帆风顺。看门人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并未上锁,因而看门人八成是在家。但他已经彻底晕头晕脑了,所以对直走向看门人的屋子,推开房门。假如看门人问他:“有啥事吗?”——他兴许会直截了当地把斧头交给他。但是看门人又不在家,于是他得以尽快把斧头照原处放回长凳下,甚至照旧用一块劈柴遮住它。随后他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影,女房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就跟往常一样和衣倒在沙发上。他睡不着,但脑子里却昏天黑地。假如当时有谁走进他的房间,他定会立刻纵身跳起,大喊大叫。思想的各种断章残片在他的脑海里七零八乱地飘来飞去,尽管他竭尽全力,但却无法捕获其中的任何一个,也无法把思想集中到任何一点上……

 

标签:楼梯   抵押   以前   尊敬   眼睛

文章来源: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

内容版权声明:除非注明,否则皆为本站原创文章。

转载注明出处:http://www.luzai.cnhttp://www.luzai.cn/html/29544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