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八月骄阳:记实小说中的老舍与刘心武

  

散文

读《八月太阳》

陈武

汪曾祺有一篇“纪实性”小说《八月太阳》,原载于1986年《人民文学》第8期,后在《新华文摘》转载。

汪曾祺的很多小说都是“纪实性的”,比如一些关于张家口、西南联大、家乡高邮的小说。当然,“纪实性”往往也包含虚构的成分。《八月的太阳》也是“纪实性的”,小说中跳湖自杀的主人公舒舍雨就是老舍

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和刘心武有关,从他担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时候开始。

1986年,《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是王蒙,当时他已经是文化部长。王蒙力不从心,多次找刘心武,希望刘心武离开北京文联,接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刘心武无奈,只好答应。但在1986年的杂志社里,王蒙还是名义上的总编辑,刘心武是常务副总编辑,实际行使总编辑职权。

1986年是老舍逝世20周年,20年前老舍跳太平湖自杀时,刘心武“还是一个被吓得魂飞胆丧的中学青年教师”。 刘心武刚担任“主编”时,曾说:“我算得上‘上任三把火的新官’,说得好听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得难听点是‘自不量力’。我想立刻使杂志呈现出一种崭新、开拓的面貌。我把北岛的长诗《白日梦》登在显眼的版面;把高行健的短篇小说《给爷爷买鱼竿》作为头条;请刘绍棠写一部别具风味的中篇小说《红肚兜》;竭力宣传广东青年女作家刘锡红的短篇小说《你改变不了我》(当时她还是海关官员……)我想起20年前老舍的惨死,心里激动不已。我知道请人写一篇相关的纪念文章并不难,但我特意想写一部有关老舍之死的小说。”(刘心武,《人生即戏剧:戏曲剧本《老舍之死》的诞生》)

什么人适合写一部关于老舍之死的小说?刘心武放眼文坛,首先想到的是汪曾祺。在《人生就是一场戏:戏曲剧本《老舍之死》的诞生》中,刘心武写道:

汪曾祺在1950年至1957年期间担任北京文联《说说常》的编辑,该书由老舍和赵树理合编,他当然熟悉老舍。1986年,人们已经忘记汪曾祺是“样板戏”《沙家浜》剧本的作者,当时他因发表《受劫》、《大闹纪事》等模仿沈从文风格的短篇小说而广受好评,他似乎被定位为小说家而非剧作家。我找到他时,他告诉我,他完成了京剧剧本《仇盛容》,对此他非常自豪,但剧团对此漠不关心,根本没有排演的打算。“还不如写小说,没有那么多束缚。” 我告诉他,我找他是想请他写小说,但是“有限制,是命题作文”。他一听,有些不高兴。我马上告诉他,今年是老舍逝世二十周年,人民文学今年夏秋两季一定要纪念他。发表一些散文、诗歌不难,但我想请人写一部小说,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老舍的逝世,这样更有分量,希望他不管怎样都会支持。他听后,眼睛一亮,夸奖我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人民文学能出小说纪念老舍,真是了不起。你给我这个题目,我没办法,非写不可,应该写,老舍之死值得写成小说。”但他顿了顿,又说:“难,这个题目太难了。” 我说:“你别退缩,我们等着你呢!”最后他同意“试一试”,并说:“其实你可以多发几篇文章,不用叫我来写。”

很多人认为汪曾祺写《八月太阳》是为了纪念老舍,因为老舍是他的上司,也是《说唱》的主编,两人是同事关系。当然,纪念也没有错,其实是刘心武的委托。汪曾祺当然答应了刘心武,一方面是因为他尊重这位前辈作家,另一方面,前面提到的原因也很重要,毕竟是上下级关系。但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老舍当时并不看好汪曾祺,甚至对他不屑一顾。沈从文看得很清楚。1965年,沈从文在给友人的信中,表达了对“文史系的同事大多写不出连贯文章”现象的失望。沈从文认为“即使写得好,编辑也未必看得懂,想找出路也不容易。” 他举汪曾祺的例子说:“汪曾祺在老舍手下干了四五年,老舍不知道他会写小说(而且写得比老舍好多了),幸亏他后来调到京剧团,重写了《沙家浜》,人们才知道曾祺也会写文章。”(《沈从文全集》第21卷)沈从文不经意间说出了实话,语气里没有对老舍的不敬,反而是在为自己的学生说话。

其实,汪曾祺对老舍是十分尊敬的。1984年,他曾写过一篇《老舍先生》的文章,对老舍的人际关系有过详细的描述:“客人被领进北屋的客厅,老舍先生从西边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这是老舍先生的书房兼卧室。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榻。老舍先生腰不好,习惯睡硬床,老舍先生举止文雅,彬彬有礼,握手温和而亲切。茶已经泡好了,老舍先生端着水壶给客人倒茶。在我的印象里,老舍先生总是亲自给客人倒茶。”

大家都知道汪曾祺为人随和,老舍不知道汪曾祺会写文章也不奇怪,因为从年龄上来说汪曾祺是晚辈、下属,不在他的“朋友圈”里也很正常。对于汪曾祺来说,老舍在文坛的影响力、他当时的处境他都清楚,尤其是老舍的去世,对他的影响很大,有这样的写文章的机会他愿意去尝试。汪曾祺从什么时候开始动笔不得而知,但从文章最后写的写作日期“1986年6月22日,第二稿”可以看出他花了不少功夫。汪曾祺的文章大部分都是一稿完成,除了少数文章在其子女的“严审”下多次修改(如《孤独与温暖》),《八月的太阳》写了两稿,实属罕见。 我曾问过刘心武汪曾祺《八月太阳》是什么时候写的,刘先生说离发表的时间不远,大约两个月左右,那么小说的构思应该是在那一年的五月底六月初。

老舍自杀的那天是1966年8月23日。这期间,汪曾祺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过。汪曾祺死后,汪曾祺的子女汪朗、汪明、汪超分别写了回忆录,后来结集成书《我们老人家汪曾祺》,在大陆和香港出版。书中详细记述了这段日子。最先紧张的是妻子石松青,她把三个子女叫到身边,事先告诉他们几件事,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第一,(汪曾祺)出身大地主家庭;第二,他在“反右”运动中发表过错误言论;第三,会有历史问题被批斗;一些剧本、文章也可能被批斗。后来,石松青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汪曾祺很快就被抓了,被指控为“黑鬼子”、“小邓拓”、“黑奴”。 贴在他身上的大字报标题是《老右派新表现》。汪曾祺开始接受无休止的批评,写检讨,打零工。石松青告诫孩子们:“你们要和爸爸‘划清界限’。”儿子反问:“那你怎么能给他酒喝?”虽然在工作中遭遇批评,但回到家就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这给汪曾祺的内心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有一天刚过中午,爸爸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造反派‘通知’了他,下午要来搜查房子。‘不管怎么样,你都呆在房间里,不要出来!’吩咐完,他就急忙下楼,到路口去‘迎接’造反派。还要带他们去‘居革委’找个老太太‘联手行动’。” (王朗等《我们家老人汪曾祺》)杨玉民在接受陈土寿采访时透露,汪曾祺被抓的那段时间,“身体上没受过什么苦,就罚跪一次,挂牌子绕院子游一圈”。这或许和他只是个“小人物”有关。汪曾祺对现状很满意,没有受过“身体上的苦”,家里有酒喝,每天回家躺到床上,说一声“改日”,然后喝茶喝酒,甚至有闲心和孩子一起剪红太阳贴在墙上,邻居们都夸好看。

但老舍没有汪曾祺那样的“待遇”和“运气”。老舍被挑出来后,遇上了狠人。自杀当天上午,北京市文化局、文联把老舍、田兰、骆宾基等人挑出来,拖到夫子庙,围着焚烧的服装跪着批斗,痛打一顿。老舍的头被打碎了,提早被送回去,在政府大院里又被批斗了一次。 辗转反侧了一天之后,他回到家中,缺少家人的爱,这让他的思想和灵魂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吴应舟在《也谈知识分子的妻子》中谈到老舍的死,透露“老舍先生之所以惨死,自然是因为他遭受了许多不堪忍受的屈辱,甚至有人诬告他是文化特务。但是,老舍先生在被‘批判’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太平湖,而是深夜才回到家中。回家后,不仅没吃饭,连热水都没有,那种失落感,想必是令人心碎的。” (2006年4月28日发表于《杂文》杂志,并入选《2006中国散文排行榜》一书)巧合的是,在2006年第6期《杂文》杂志上,刊登了李普的长文《楚匡本色不变》,其中有一段话也值得注意:“据我所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自杀的人,大多是因为回到家后遭到批斗。家是一个人的巢穴,是他的避风港,是这个人最后的避难所。如果回到家后也被视为敌人,那真是没有出路了,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亡。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这样投河自尽的,在外面被批斗、被打耳光,回到家后,他的妻子又带着儿女们反抗他,他便走上了死亡之路。” 虽然李普没有明确说这个“好朋友”是谁,但了解老舍的人都知道就是老舍。老舍和妻子胡锡青的关系,在很多文章和书籍中都有比较详细和深入的描述,大致和美女作家赵清歌有关(这里不便展开)。我想说的是,汪曾祺在“落魄”期间,并没有“想太多”,这固然和他乐观的心境有关,但也和他在家里受到的良好“优待”有很大关系。王明在《我们老人家汪曾祺》中回忆道:

我不断听到熟人自杀的消息。有的人甚至在被造反派发现之前就“与人民断绝了联系”。一天傍晚,我和父亲一起散步,我对他说:“千万不要跳楼。”“为什么?”“跳下去不好看,人家会骂你。”“哦。”走了一会儿,我又对他说:“千万不要自杀!”爸爸说:“好。”一天,闲来无事,我和哥哥到父亲的京剧团看大字报。在一片片花花绿绿、错别字百出的大字报中,我们找到了父亲的名字——“老右派新演汪曾祺”。大字报上说,父亲自反右以来就没有闲着,一直在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事,宣扬才子佳人、封建糟粕的坏事。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喊:“走!”“老实点!”一群人垂头丧气地朝我们走来,两个人一伙,提着一筐煤。前面是几个著名的演员,后面是我的父亲。爸爸剃着光头,衣服上沾满了煤灰。看到我们,他不安地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

我回家把父亲的惨状告诉了母亲。母亲吩咐我们做几个菜当晚饭,还点了些酒。父亲推门进来时有些尴尬,神情颇为好笑。王朝贤说:“爸爸剃了头不好看!”王朗走过去摸摸他的光头:“怎么这么多疤痕?”全家人都笑了。父亲说他小时候就是个光头,所以我们就叫他“小光头”。之后,父亲每天都回来给我们讲他们“流氓”的新鲜事,取笑“叛徒”。父亲教给我们很多过去不懂的东西。

正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汪曾祺才得以度过一段艰难的时期,成为了后来的汪曾祺,也正因为如此,刘心武在老舍逝世20年后,郑重地委托他为自己写作。

在汪曾祺眼中,老舍的家庭生活是怎样的?在《老舍之死》的开篇,汪曾祺说:

北京市东城区奶子府富墙胡同里有一座小院子,走进这座小院子,会感觉这里非常安静明亮,这座院子里好像总是充满着阳光。院子里有两棵小柿子树(现在大概已经很大了),院子里、廊下、屋里,处处都是鲜花。它们根据季节更替,都十分生机盎然、滋润宜人,叶绿素翠、花开得灿烂。这些花都是老舍先生和夫人胡锡青亲手栽培的。天气晴朗时,他们把这些花一一抬进院子,满头大汗。刮风下雨时,他们又把这些花一一抬进屋里,满头大汗。老舍先生曾说:“花是人养的。”老舍先生爱花爱到痴迷的地步,花是不可或缺的。 汤显祖曾说,他的词曲“以山水为辅”,老舍先生的文章也可以说是“以花枝为辅”。叶浅予曾用白描画过老舍先生的画像,四周都是花,老舍先生坐在花丛中的藤椅上,微微歪着头,目光悠远。这幅画并不写实,但寓意却恰到好处。

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老舍,朝气蓬勃,汪曾祺的描述恰到好处。但这只是“繁华盛世”的表象,很多内在的东西还需要筛选和打磨。

汪曾祺关于老舍逝世的《八月阳光》只拍下了老舍在太平湖生活的最后一段,用平静的叙述,写出了老舍的犹豫、踌躇、不舍和最后的决心。小说中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昔日拉黄包车的张百顺,如今在太平湖当守门人,利用太平湖的自然资源,做了些小副业。他先是“捉些鱼虫草草,卖给养鱼人”;后来“摘些螺蛳,洗干净,加点盐,放两大瓣香料,煮成螺蛳卖了”。曾经唱过戏的刘宝利,抄了两箱珍贵的京剧“本子”,经常来太平湖。 “他挂上鸟笼,拉着山臂,举起两只云手,踢着腿,有时还背诵着戏曲的台词。”他过着幸福的生活。顾志安是个大人物,当过家教,后来帮人抄书抄稿,字迹漂亮,是个博学的老先生。他们三人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湖边还住着两个渔夫。汪曾祺的小说有时很简洁,有时有很多闲笔。比如《大闹笔记》一共有六节,前三节都是对大闹及其周围环境、风土人情的描写,直到第四节才有人物和故事。比如《受戒》中对几个和尚和菱角寺的描写,就占用了太多的篇幅。但仔细想想,这些闲笔也不算闲笔。《八月太阳》在开头也用了太多的“闲笔”。 有三个有名字的人物,两个无名的渔夫,在老舍生命的最后一刻,见证了世事变幻和世俗。来到太平湖修行的刘宝礼最先发现湖中异常,叫来两个渔夫把人捞出来。顾志安观察周围环境,从死者遗物判断他“铁了心要死”,肯定和死者很熟。“这话都说了快五十年了!当时我在教家教,他在劝学生。”“怪不得昨天他进花园时好像跟我打招呼。”通过刘宝礼和张百顺的对话,引出了老舍一生的主要作品,《骆驼祥子》《龙须沟》《茶馆》。小说以几个人的对话作为结尾。 顾志安说:“我原本把心放在明月上,谁知道明月照在沟渠上。”刘宝利说:“古往今来,死难为人。”顾志安再次感叹,最后说:“士可杀,不可辱。”小说结束。

如同汪曾祺一贯的小说结构,没有跌宕起伏,却能看到字里行间溢出的情感。读完此篇,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结”,都有一种停滞不前的感觉。

这部小说有很多独特的词语,也值得一提,比如“野水”、“闲散”、“一堆人”、“欢喜”、“卧地”、“苦涩、可怜的生活”等等,有些是北京话,有些是不知名的方言,在小说里用起来很舒服,这就是汪曾祺的语言功力。

据刘心武在《戏曲剧本《老舍之死》创作》一书中记载,当时汪曾祺和苏叔阳还被要求同时写一部小说,苏叔阳曾写过多幕剧《太平湖》,也对老舍怀有敬意。但两部小说出版后,“反响不如想象中好”。

这也不奇怪,给定一个主题,写小说就已经很难了,更何况这是一部关于老舍之死的小说。刘心武虽然了解两位作家,但缺少更好的文章纪念老舍,成了他的“心痛”。多年后,巴黎的一位朋友告诉刘心武,有人想请他写一个关于“老舍之死”的歌剧剧本。“如果是别的题材,我肯定会拒绝,但一听说是《老舍之死》,我就感动了。”刘心武怀着悲悯之心开始构思,并于2002年写出了歌剧剧本《老舍之死》,也算是弥补了自己的小小遗憾。

2016年是老舍逝世50周年,很多人依然怀念他,怀念汪曾祺的《八月太阳》、刘心武的歌剧《老舍之死》。

写于2015年8月18日北京草房河边草堂

2016年9月5日上午班在连云港花果山大酒店举行

 

文章来源: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

内容版权声明:除非注明,否则皆为本站原创文章。

转载注明出处:http://www.luzai.cnhttp://www.luzai.cn/html/32051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