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磊（右一）、余静（左二）为孩子们穿上冬装。记者张学军摄（资料图）

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镇北红村北红小学——我国最北端的乡村小学。王忠磊和余静这对普通的教师夫妇，是学校里仅有的两名教师。

王忠磊，10岁，余静，7岁。他们把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奉献给了这所现在只有7名学生的乡村小学。

命运的玩笑

2009年，命运和齐齐哈尔高等师范学院刚毕业的王中磊开了个玩笑。

当时，在家人的再三劝说下，王中磊决定报考黑龙江省特岗教师岗位。考虑到女友余静以后要陪伴在身边，王中磊认为最好选择县城里的学校，这样就业机会比农村广，余静找工作也容易些。经过网上报名系统搜索，他“如愿以偿”，找到了县城里的一所学校——“漠河县北红小学”，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没过多久，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的王中磊就收到通知，带着行李前往学校报名。从齐齐哈尔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当时的漠河县，再坐大巴到了当时的北极乡，王中磊终于来到了此行的中转站——北极乡中心学校（2018年，漠河县更名为漠河市，北极乡中心学校更名为北极镇中心学校）。中心学校负责接待他的老师告诉他，北极小学只是北极村中心学校的一个教学点。

对于不了解情况的游客来说，到达北极乡就相当于到达了我国的最北端。而事实上，百余公里外的北红村，才是我国地理上最北的村子，名副其实的“最北之地”。这也是这句笑话好笑又心酸的地方。

没有去过北红村的人可能无法想象，这里每年有长达八个月的冰封期，最低气温可达零下五十多度。每当大雪封山，道路极难通行。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进来了出不来，出去了进不来”。即便现在，北红村也没有公共交通。当时，中心校特意找了一辆车，在土路上行驶四五个小时，才把王中磊送到村里。

王中磊对学校条件简陋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他生长在大兴安岭深处的林区，从小生活艰苦，可没想到，北红村不仅没有自来水，就连电也时有时无。

王中磊不知道没有电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太阳下山后，他坐在漆黑的校园里，心情很失落。他踏着雪地，想去附近的老乡家看看。结果，他刚出校门就迷路了。他想回去，却找不到回去的路。

起初，北红村村民对王中磊的态度很复杂。村支书赵敏兴是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王中磊来的时候，他的大女儿上四年级。从赵敏兴出生起，村里就有了这样一所小学，他上学时，一个班有近20个同龄人，到了下一代，全校就剩下不到20个学生了。赵敏兴的想法和大家差不多，孩子们有了新老师，他很开心，但也有“担心”：村里条件这么差，除了村里住的人，其他人很难安心呆着，这个新来的老师会不会也一样？

由于北红小学地处偏僻，中心校很难派出常任教师，所有教师只能轮流从乡镇过来任教，一干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来自农村的孩子牟小月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总是换，她暗自觉得自己和同学们就像“没人要的孩子”。王中磊来的时候，她上二年级，个子还不到窗台高。放学后，她喜欢偷偷往学校西头的平房里偷看，那是王中磊的宿舍。王中磊发现后，俏皮地笑着问：“老师，你以后会走吗？”王中磊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是来教你的，我不会走的。”“你怎么不走？”对于这个反问，王中磊笑而不语。

王中磊曾经想过离开，尤其是当生活真正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种想法就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在北红村，光是吃饭都是个大问题。当地没有餐馆，人们基本靠自己解决伙食和副食，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饭吃。从来没有做过饭的王中磊只能自己做饭，吃过比石头还硬的馒头和半生不熟的米饭。

学生们看到王中磊只吃主食不吃蔬菜，纷纷觉得这个老师“很可怜”。他们回去告诉家人后，给王中磊送来了一大堆白菜和土豆。不善表达的王中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离开的念头又被压了下去。原本他打算至少坚持到这个学期结束，但转念一想，“既然现在来了，不如把这个六年级的班一直教到毕业。”

王忠磊留了下来，赵敏兴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意，村民们直接多了，杀猪的时候都会留一些好肉给王忠磊吃，去河里捞鱼的时候，也不忘送王忠磊两条鱼。

“自从王老师来了之后，我们的学习心终于放平了。”现已成为漠河高级中学高二学生的牟小月这样描述王中磊给大家的影响。

“你带来了光明”

困难不会因为温暖的存在而消失。

王中磊大学时学的是体育专业，曾是学校田径队中长跑队员，速度滑冰项目还拿过全校第一名。然而，北虹小学最缺的就是文化课的老师。

王中磊刚来时，拿起数学课本，觉得每道题都很简单，但如何把知识以合适的方式传授给学生，却让他很头疼。他曾因为学生不懂简单的题目而发怒，因为学生调皮而撕毁作业纸，甚至激动地喝掉桌上的墨水。

前来探望的余静看到王中磊住的“比仓库还简陋”的房子，看到这位昔日的体育冠军放弃职业，专心研究如何教小学生数学，她心里十分心疼，只希望他能尽快下定决心离开。

2011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事件，把余静推到了崩溃的边缘，也让王中磊开始认真考虑离开。学校取暖靠煤炉，一天晚上，煤炉没有完全烧完，王中磊睡觉时感觉四肢无力，隐约能闻到煤烟味，他知道自己可能中毒了。他挣扎着爬到门口，却在开门的瞬间晕了过去。他只穿着一条羊毛裤，在雪地里躺了不知道多久才醒过来。

远在家乡的余静，得知王中磊险些丧命的消息后，一度失声痛哭，她可以忍受久别思念的痛苦，但真的无法忍受可能失去王中磊的痛苦。

就在此时，转折毫无预兆的到来了。当然，只有王中磊和余静觉得，没有任何征兆。在背后“算计”的人，是北极镇中心学校校长马建国。

“让一个年轻老师长期一个人呆在北红村，根本不现实。”马建国说，他认为，派一对夫妻去北红小学任教最合适。

2012年，早已认识王中磊和余静的马建国想尽办法把余静招到北红小学。通过人员调整，王中磊和余静成为学校仅有的两名正式教师。学生们的英语课长期由北红村边防部队派来的战士授课，两人教除英语以外的所有课程。

听完试讲，马建国心想，余静或许是个好老师。没想到，余静的表现完全超出了大家的预期。她来学校后，不仅语文课有了固定的老师，孩子们还第一次有了正式不间断的音乐课、美术课、手工课。余静练起了书法，一手好字，在她的调教下，学生们的写作水平也提高了不少。每逢节日，余静还会组织学生安排丰富有趣的节目。

余静来了，王中磊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巧的是，余静来了没多久，北红村就通了电。王中磊总是笑着对余静说：“你带来了光明。”

2013年儿童节，余静提前精心准备，带领学生创作表演的舞蹈，在全县小学艺术节中荣获二等奖。北红村的孩子们离开学校后第一次走上这么大的舞台，家长们欣喜不已。

这一切，对余静和王中磊来说，都是莫大的鼓励。同年，两人结束了长久的恋情，正式许下终身的承诺。当时只剩下十几名学生的北虹小学，成为他们人生新阶段的见证。

“我们尽力而为吧”

王中磊和余静都觉得自己很随和。大学毕业后，余静可以去三亚教书，王中磊可以去南京工作。想到不可能在一起，余静便放弃了，选择先在学校所在地区找工作，等比自己小一岁的王中磊毕业后再一起谋划工作。在去北虹小学读书之前，余静曾有机会进入家乡大庆读书，但为了和王中磊在一起，她放弃了。

“既然留在北洪村，那我们就努力工作吧。”余静语气温和，却又坚定。

2014年，又有一件喜事传来：余静怀孕了。可惜的是，她未能接受许多必要的孕检，除了交通不便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学校只有两名老师。

假期里，两人终于有时间去做产检，发现余静患有缺铁性贫血。冬天在学校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营养不够。很快，余静的脚就肿了，嘴巴溃烂，梳头时头发也掉了不少。她毫不在意，一直安慰着焦虑的王中磊。

王中磊劝余静回家卧床休息，学校里的课程他一个人来教，余静坚决不同意，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离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我挺着大肚子，上课站了很久，腿又肿又麻，走不下讲台，要孩子们搀扶着我下来。”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余静的脑海里。

不久，儿子“小贝”出生了。孩子很乖，也不闹腾。在老家休产假的余静终于有时间休息了。然而，她越休息，越觉得不对劲。“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总是焦虑不安，有点郁闷。”

想来想去，余静和家里年迈的父母开车带着一个月大的儿子来到北红村。那天是周末，他们刚进村，就看到路边有个学生在玩耍。余静顿时眼前一亮，可那学生却转身跑开了。

车到了车站，余静一家人抱着儿子，拖着书包，准备去上学。突然，一群学生围了上来，眼里满是笑容，不停地和余静说话。村子小，学生又少，不到十分钟，全校师生就齐聚一堂，热烈欢迎余老师的归来！

余静的产后抑郁症不治而愈。也是从那时候起，王中磊和余静更喜欢留在学校。结婚后，他们在自治区首府加格达奇买了房子。长假的时候，他们会带着父母和儿子去那里住几天。住在那里，全家人就会同时想到学校。一想到学校，他们就马上收拾东西回去。小北也习惯了。

学生们心中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管是在校学生，还是已经毕业的学生，??只要到了村子里，他们就管不住脚，无缘无故地想要去学校，哪怕只是想跟老师说几句话。学校也秉承着北红村朴素的传统，大门永远敞开。

“王老师”和“余老师”

王中磊和余静在学生面前互相称呼“王老师”、“余老师”，最初是为了在学校里严肃对待，后来私下里也这样称呼对方。为此，余静妈妈还以为他们吵架了。但他们并不在意，很开心。

虽然学校学生人数在减少，2019年春季学期仅剩7名学生（四年级4名、一年级3名），创下历史新低。但“王老师”和“于老师”从未懈怠，有时甚至还会进行小小的竞赛。

“王老师”教数学很敬业，每当有机会去县城，他都会去书店买几本好的练习册，然后打印出有趣的练习册给学生做，给教学增添点“情趣”。然后，还不忘以“得意洋洋”的表情向“余老师”炫耀：“哦，余老师，不好意思，我这次想着自己，忘了给你买。”“余老师”翻了个白眼，偷偷笑道：“难得，网上没有啊？”

漠河市的老师给学生们上了一堂综合实践课，教他们如何制作绢花。机灵的“余老师”听完课，基本掌握了。她把学生的作品拿给“王老师”看，开心地拍照发朋友圈：“王老师，你觉得我们做的怎么样？”“王老师”故意不夸奖，只是在朋友圈里默默地给“余老师”点赞。

全校只有两位老师，依赖百余公里外的中心校进行教学和科研显然不现实，很多时候，“王老师”和“余老师”通过思考、讨论，解决了教学难题。

发现刚进入小学的学生在没有任何基础知识的情况下，学习拼音非常困难，“于老师”就“主动”延长拼音的学习时间，让学生反复练习了整整两个月，直到他们最终达到“连做梦都能拼出的拼音都是正确的”的境界。

漠河市高三学生关欣还记得，在学校没有教具的情况下，“王老师”想出了一个有趣又实用的方法来学习认识立体图形。“王老师让我们回家找菜窖里最大的土豆带回学校，只要用刀子划几下，就能拼出我们想要的长方体或正方体。”

“我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学生长大后，发现网上流行这句俗语，和自己的经历很相似，便善意地调侃“王老师”。虽然学生只是开玩笑，虽然不少学生考上了本市、本地区的好学校，回来说“您教的知识不比城里孩子差”，但王中磊心里还是有个结——放弃体育教数学，自己是怎么教的？

于老师最了解王老师，每当王老师怀疑自己的时候，他总会鼓励她：“你教数学比我有天赋，我讲不清楚，你的学生却听得懂，喜欢听。”

“王老师”很敬佩“于老师”，无论大事小事，不跟“于老师”说说，他心里就很不安。

余老师不喜欢王老师的牢骚，也不喜欢跟他呆在同一个教室备课，但每当谈到学生，如何帮助学生改正小错误、克服小困难时，两人就会不自觉地凑到一起，滔滔不绝地谈个不停。

那道光真美丽

人们说，中国唯一可以看到极光的地方就是漠河。

在北红村长大的孩子大多都见过极光，但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对他们来说，真正照亮和温暖他们生活的是王先生偶然投下的那道光，是他和余先生共同形成的那束光。

这些年来，在王忠磊、余静的坚持下，北红小学得以作为漠河市唯一的农村教学点屹立不倒。用当地家长的话来说，“孩子们再也不用在连走路都走不稳、流着鼻涕的时候跑到县城去住校了”。在中心校、村里和社会各界热心人士的关爱下，学校的条件越来越好。中心校斥资2万元为学校挖了一口便民井，这样就不用再到村民家里打水了。供暖锅炉也换了新的，冬天安全又温暖。上课有电子白板，备课有笔记本电脑。网络的普及，信息流通越来越便捷。

这两年，在当地旅游发展的背景下，村民靠开客栈逐渐富裕起来。余静注意到，一些富裕的村民越来越不重视孩子的学业。她每次开家长会，都会提前查很多资料，跟家长谈心，讲如何关爱孩子，如何与孩子沟通。在余静看来，老师有责任和义务比家长看得更多、想得更多。

前段时间，校园霸凌的新闻报道很多。小地方的孩子容易变得内向、自卑。王中磊和余静本身就是农村孩子，对此感同身受，总是担心自家毕业的学生在外面被欺负。余静也因为担心学生的安全而被多次从睡梦中惊醒。余静买了几本心理学的书，让王中磊一起看，希望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到学生。

今年是王中磊来到北红村的10年。10年来，他在最北小学的坚守，让他获得了许多重要的荣誉——2014年度全国优秀教师、2016年度全国青年五四奖章……大大小小的讲座很多次参加，但王中磊依然是人群中那个沉默的人。

有一次，见过世面的王中磊从北京领奖回来，真诚地对景说：“他们获奖是靠真本事，我只是在当地带了点风气，谁得奖都一样。”

“感谢这两位年轻人。”漠河市教育局局长岳元革来自北红村，他小时候就读于北红小学，对极北地区的生活有着深刻的理解。“不一定要一辈子在农村教书才算敬业，他们在这里度过了青春岁月，值得我们尊敬和怀念。”（张颖、王有文、余月坤、曹曦、单益伟、杜景红）